于堅:這是一個傻子世界
詩人于堅,攝於2015年
于堅的微信名字是繁體字「于堅」。
除了詩人和隨筆作家,他還有攝影師和紀錄片導演的身份。語言與圖像,共同證明了他的「在場」。朋友圈的圖文功能,剛好讓他用相機對日常生活的精微捕捉得以快速曝光。
2017 年 11 月 7 日,于堅的微信朋友圈更新了 9 張印度的照片。5張黑白、4 張彩色:有大象的背影;有在陽光下的巷子里洗澡的小男孩,四五歲的樣子,目光警覺、好奇。
于堅為這組照片配的文字如下:
「十年後重返印度。玄奘從前只關心經典,他少有提及古印度的日常生活,因為不必。古代社會,無論中印都是以常識為基礎。道法自然,隨遇而安或謙卑地等著轉世。常識一旦被摧毀,生活的細節就像流沙一樣消失。加爾各答依然細節叢生如原始森林,強大的身體感而非煥然一新的沒有身體的觀念之城。向印度學習生活,這是一堆細節,在加爾各答最古老的印度教社區之一,某家營業了 150 年的小館子賣魚、雞肉、英式土豆湯和米飯。有五張桌。三個男子主持這家餐館。70 多的父親收錢。50 歲的兒子掌勺。43 歲的次子洗碗。門口是一所小型神廟,依樹而建,供著濕婆。」
這是一個全媒體和移動互聯網提供的美妙時刻。一個作家和藝術家,像 19 世紀的戰地記者發傳真和電報一樣,把他在異國他鄉的文字速寫和即興攝影,第一時間與朋友共享。
除了文字、圖像,朋友圈還能轉發音樂,與大多數乏味的中老年詩人不同,于堅熟練地轉了一首他的「同時代人」——鮑勃·馬利的《Three Little Birds》:「Don』t worry about a thing. Every little thing gonna be all right.」顯然,這位牙買加的雷鬼音樂大師是于堅摯愛的歌手。
採訪約在一個星期一的上午十一點。陽光正好。我對著蘋果手機的黑鏡子,打開免提,撥通了于堅在昆明的電話。
對話
Art289: 2017 年 6 月,你曾經在《南方周末》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化用了葉芝的詩,叫《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主要批評了機器人微軟小冰寫的所謂「詩」,文中說:「人生而向死而生,要如何去死,宗教回答這個問題,詩也是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技術不回答,它是徹底的玩世不恭的遊戲。」能不能具體談談,技術是如何玩世不恭的?
于堅: 技術是沒有倫理、沒有道德的,任何一種力量都可以掌握它,技術具有一種物性,它跟物一樣,是一種怎麼都行的東西。在人出現之前,野獸、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物,它們是黑暗的。人出現以後,仁者人也,人從物裡面超越出來了。人有語言,物是沒有語言的,雖然它可能會有感覺,但說不出來。人說出來了,人進入了超越性,對萬事萬物的超越性,說大了點就是獲得了一種形而上的地位,在漢語中,這種超越性不是觀念性的,而是詩性的,天人合一的。詩性,就是超越性。
所以孔子講「仁者,人也」,他的意思是說,仁就是人的覺醒。這種覺醒是「親」,親近的親,親戚的親,親愛的親。物是孤獨的,它們彼此沒有什麼聯繫,是遠古的我們不知道的力量把它們放在那裡,就像野獸之間的關係就是弱肉強食,誰的力量大誰就活下來。孔子說,仁就是親,有了親,就發生了愛和溝通,大家團結在一起,凝聚成力量,才能創造文明,發生禮儀、群體、國家等等。
Art289: 詩歌除了神聖的一面,它本身會不會也有遊戲的一面?
于堅: 詩是一種遊戲,可以說是語言的遊戲。剛才我說的人從黑暗裡超越出來,人開始遊戲了,遊戲就是一種建立親的關係的活動。比如遠古的祭祀就是一種遊戲。孔子說「詩,可以群」,群就是團結、共享、溝通、凝聚……在詩性的、超越性的語言遊戲裡面,人團結起來,彼此親近,生命有了意義,有了秩序,父親是父親,母親是母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彼此有了位置,就像一個交響樂團,鋼琴在左邊,小提琴在前面,然後合唱隊在後面,就不再是混亂無序的。
詩的遊戲是人的第一遊戲,原始遊戲,它是本真、天真的,遊戲就是玩,玩不是後來的玩物喪志,玩是為了立誠,持存人的「志之所之也」,修辭立其誠。技術遊戲是第二遊戲。從黑暗裡面出來,人可以控制物了,他就可以改造物、創造物、發明物,通過技術。但是技術也會控制人、異化人,技術遊戲一旦失控就會變成對人的控制的遊戲。比如,手機就是一個從物發明的遊戲,你打開手機覺得很好玩,但是後面是貨幣和資金控制著你,它過幾天就要升級換代,你要麼被它控制,要麼被拋棄。在我青年時代,沒有手機,人活得好好的,但是現在如果你沒有手機,那就太可怕了,你既找不到朋友也找不到親人,孤獨無依,你活不下去。手機最後帶來的關係是不親、不仁,這種遊戲是對人的最古老最天真最本能的遊戲的一種嚴重的異化。這是人類自己創造的遊戲的枷鎖,把自己控制起來了。
手機很可怕,現在都跟著那個虛擬的蘋果走,它變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比如年青一代,你拿著蘋果 4 在人群里出現,可能大家都會看不起你。蘋果只是一個例子,還有其他的各種各樣的升級換代,簡直無邊無際,這就是技術的遊戲最後對生命的絕對的全面的控制。
即將出版的于堅波蘭語詩集
Art289: 你自己使用的是什麼手機?
于堅: 我當然用的是蘋果手機。不用蘋果手機,我就不存在,你不得不去跟風,跟著時代,就是這麼殘酷。
Art289: 你現在對智能手機的依賴程度高嗎?
于堅: 比較高。我寫作要用電腦,傳輸文件要用手機,買東西要用手機。現在這個東西是由不得你的,去有些商場買東西,沒有手機、微信,他都不屑於賣給你。年輕人就會鄙視,覺得你手機都不會用,落後老土。像我母親,現在都不敢出去買東西,只能在家裡呆著,可能除了菜市場以外,其他都是微信付款,老人等於被拋棄了,連買東西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不要紙幣。可是他們又學不會怎麼用手機,因為他那一代人的知識體系讓他們沒辦法學慣用手機。
鈔票是一種生活的細節、生命的細節,文學的力量就在於細節,但細節正在流沙般地消失。當然,有人會說,手機也是一種細節,但是手機的細節太簡單、乏味,按一個鍵就完了,手機雖然叫手,但其實是手的退出,退化。從前的銀行還要舉行點鈔比賽,那些手指快得像蝴蝶的翅膀在震動。
古典的「困難」其實是在為時間提供意義。現在交通很方便,從昆明到廣州,幾個小時就到了,意義單調,沒有過程。但是如果你走路的話,這一段路要走一年,夠你寫十部小說。在步行中,你會遭遇什麼,黎明、落日、各種河流,你會聽見鳥叫,你會看見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你還會遇到一個姑娘,和她產生愛情,或者你們痛苦地分手。但是你從昆明到廣州坐十個小時的火車,什麼也不會發生,你最多喝一瓶礦泉水,技術的可怕就在這裡。它在消滅我們作為人的細節,它在消滅我們語言的、文學的歷史,最後我們就完全變成機器人了,被技術控制、奴役。
技術帶來的各種事物都是方便的,方便也消滅了細節。人要生活在各種細節裡面,各種麻煩、各種不便裡面,他的生命才有意義。技術把什麼都幫你搞定了,你在房間裡面坐著,不用動手,按個鍵什麼都有了,甚至水管都自動地伸出來到你的嘴邊,這種是豬過的生活。這種技術它所謂的幸福,所謂的方便,最後的結果是消滅人。最後資本控制在最少的人手裡面,這些人來享用資本所帶來的利潤的狂歡。
過去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拆遷拆掉的不僅僅是舊房子,也是三百六十行,很多工匠不見了。技術搞定一切,最重要的是生命沒什麼意義了,不好玩,我們都玩不了,人生就是掙錢,吃喝,這個世界不就太傻了嗎?完全是個傻子世界。
Art289: 你用電腦寫作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于堅: 1995 年。電腦剛出來我就開始用,我可能是中國最早用電腦寫作的作家。但是我並沒有放棄手寫,我的作品先是手寫草稿,然後在電腦上修改它,所以我電腦有一台,但是筆有三百支。
Art289: 你在上世紀 90 年代提出過「便條詩」的概念,用手機記錄即興的便條詩,會不會更方便?
于堅: 手機比手寫慢得多,而且缺乏手寫的快感。我隨時帶著一個小本子。在國外與詩人見面,大家都知道,小筆記本是最好的禮物,這是詩人內部的秘密,我的很多小本子都是詩人送的。
英語版《便條集》
Art289: 除了寫作,你還從事攝影和紀錄片工作,這對你有什麼意義?
于堅: 我覺得攝影、照片改變了你看世界的方式。眼睛看世界和從鏡頭後面看世界是不一樣的。鏡頭看見的世界是碎片化的、細節化的。通過鏡頭,你可以更清楚地看見細節,然後再把眼睛的經驗和鏡頭後的經驗整合起來,會獲得一種更廣闊更深刻的經驗。
我拍照其實是很早就開始的,幾乎和寫作同步,(上世紀)70 年代末。相機是借的同學的。我最早拍照片要自己沖洗,買藥水關起門來在暗室裡面沖洗。我是在最近五年才完全改變那個習慣,不用膠片了。膠片有一種身體性,膠片離不開水和光,它有一個繁殖的過程,你把它從黑暗和顯影罐里取出來,可能會印出照片來,也可能你拍了半天,洗出來是一團模糊一團黑暗,曝光不對。這就會讓你有一種生殖的期待,一種對懷孕的期待、一種賭博。這種感覺太好了。但是數碼相機沒有,你按下去馬上就可以看,很無聊。我在日本和荒木經惟也討論過這個問題,我記得他說,數碼相機就像戴著避孕套拍照片。
Art289: 那你為什麼在最近五年又改用數碼相機呢?
于堅: 我覺得數碼相機,特別是德國的技術,它的影像抵達了另外一個深度。比如說,我現在用的這個徠卡,光圈非常大,像素、清晰度相當高,可怕的高,拍十米開外的東西,依然很清晰。等於你有了一個長焦鏡頭,但又不是長焦鏡頭那樣侵犯式地對著人家去拍,你就正常地用相機,拍很遠的東西,結果在畫面上很清晰。這種(優點)使我很著迷。
說到底相機本身就是一種技術,但是這個技術它有一種居敬,對人性的敬畏。是為了探索人性,才造出了這個技術,所以和那種純粹的、越來越膚淺、簡單的技術,我覺得是不一樣的。就像早期的工業革命時代的技術,比如說火車、自行車,我覺得它還有人性的一面,還有一種詩意在裡面,(蒸汽)火車的速度,它運轉的方式、穿過大地的方式,本身是詩意的。我並不絕對地否定所有的技術,我認為有的技術是一種帶有人性的想像力的、詩意的東西。但是有的技術它最後是完全為商業服務的,為利潤服務的。
Art289: 在 19 世紀工業革命之後,也出現了一些反對工業文明和技術主義的作家,比如俄國的托爾斯泰,美國的梭羅。你認為自己與他們有什麼不同?
于堅: 托爾斯泰和梭羅不能相提並論。梭羅只是一個小作家,陶淵明、王維、蘇軾……比他偉大得多。梭羅那種主題在中國黃金時代的寫作中是常識。托爾斯泰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是一種語言體系,一座俄語的金字塔,我完全同意他這種世界觀。托爾斯泰的世界觀裡面有一種東方精神,我覺得和中國的古老的世界觀是相通的。
在東方的世界觀裡面,人的精神性存在比物質性存在更重要,可能在托爾斯泰那裡,精神的存在指的是和上帝的關係,和神的關係,中國的精神性存在是和在世、生活的關係。所以中國人一個吃飯的盤子都要做成青花瓷盤,把大地上的花朵印在盤子上,它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對土地的感激,是一種美,又是一種實用的東西。雖然中國和托爾斯泰的思想是相通的,但是方向不一樣,一個是指向天空,一個是指向大地。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和西方的那種把世界看成是對象、資源、資料,無休無止地進行研究、探索、開發、分析,用技術來控制的世界觀是不一樣的。
Art289: 你在《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這個文章裡面還說:「小冰其實是潘多拉盒子里的一員。這件事暴露的是佔有、量化、將一切都納入控制系統的野心,在這種野心後面,隨之而至的並非人的解放而是人的異化。」你怎麼理解「解放」與「異化」這一對概念?
于堅: 解放,用易經、儒家來講就是「生生」、「止於至善」,一切的技術、一切的發展,就是要使人的生命活潑潑的,使人的生命是美的,而不是再次成為物。孔子講「不學詩,無以言」。詩是一種對超越性的持存,超越意味著自省,慎獨,文質彬彬,中庸之道,人的解放要有一個度。孟子說,有所為,有所不為,有的事我們能做,有的事永遠不能做。不能做的事不是沒有能力做,而是不做。居敬,有些事就不能做,不能把潘多拉的盒子打開。越過這個度,人就不再是人,而是重返物性的黑暗了,比「天地無德」的原始之物更可怕。
歷史上很多西方人做的事情,並不是我們不會做,而是不做,一旦做了,生命就沒有意義了。改革開放四十年,開始做西方做過的事情,我們什麼沒玩會呀?中國人一旦打開了這個限制的、敬畏的潘多拉盒子,他什麼都可以干。古代是天管著你的,人必須限制自己。但是今天我們無所畏懼了。無所畏懼是要遭報應的,大地會報復你。
我不反對技術,人本來就是技術的,人就是一種做作,仁者人也就是做作,但是這種做作也是自我限制的、居敬的、仁的。人從物世界裡面出來,它能不技術嗎?我反對的是一切為資本服務的、無德的技術。
Art289: 那麼你覺得這個科技至上的時代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是進步主義嗎?
于堅: 是的。我覺得進步主義從西方起源以來,一直是這個世界最大的魔鬼。未來總是好的,過去的都是壞的,要拋棄。在西方,一些作家、思想家、詩人對進步主義都有所反思,從 19 世紀的荷爾德林、尼采就開始,他們重新從古希臘去尋找生命的意義,回到狄奧尼索斯,回到酒神精神。但是中國的反思幾乎沒有,中國是一個比西方更加完全的崇拜進步主義的社會。
Art289: 你以前喜歡談李白,最近又出版了關於蘇軾的書。你覺得,如果李白和蘇軾生活在現在,對數碼產品會是什麼態度?
于堅: 我相信他們肯定是最先使用電腦的。以他們那種道法自然、隨物賦形、率性而為的性格,肯定是首先接受這種新事物,然後再來思考它意味著什麼,它和詩有什麼關係。他們絕對不是那種墨守成規的人。現在還有一些詩人以手寫為榮,好像成了一種風度。我覺得那才是裝神弄鬼。
Art289: 訪談的一開始我們聊到遊戲的話題,現在再以遊戲結束。如果說 19 世紀消磨時間的方式是長篇小說,20 世紀是電影,21 世紀電子遊戲佔據了這個位置,乃至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產業。你怎麼看待電子遊戲?
于堅: 人除了吃喝拉撒,他還要遊戲,要玩,不能只是上班動物吧?遊戲是很偉大的,在遊戲裡面才會有男女關係,愛情、做愛本身就是一種遊戲嘛。我年輕時昆明經常舉行露天舞會,樂隊伴奏,跳華爾茲,青年男女可以在那裡相識。現在搞什麼相親超市,貼個照片、留個電話號碼,太可怕。年青一代玩的地方越來越少,只有去玩手機。
小說和電影還是一種精神遊戲,它影響你的世界觀。現在的電子遊戲是技術的遊戲,它只是通過將陳詞濫調、淺斟低唱、各種似是而非的觀念包裝成軟體來運轉資本、利潤。過去中國人無聊他們嗑瓜子,打麻將,現在玩手機。手機貌似更高級,可以消磨時間,時間必須要有消磨的方式。如果你沒有玩的地方,今天手機是最好玩的,一切從前不可能的都被虛擬出來,甚至兩性關係。不出戶,玩天下,以為虛擬就是事實,而虛擬也越來越取代現實。但是沒有身體,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只有一次次轉瞬即逝的當下,不跟著玩下去,人馬上空虛無聊。技術正在嘗試虛擬身體,我相信即將成功,問題是,如果技術可以取代身體,還要人幹什麼,還要詩幹什麼?還要歷史幹什麼?還要真善美幹什麼?這不是一條人的死亡之路嗎?
手機搶走了我們的文化。文化既是時間的,也是空間。時間意味著文化的經驗性、歷史感,空間意味著文化的在場。去公園裡面看看樹木建築假山,去廟會和人見面、交流,以前中國有很多、無邊無際玩的設施、玩的空間,節日(過去中國有無數的節日,神的節日、人的節日、物的節日、春天的節日、夏天的節日……)、寺院、園林、廟會、集市、各種作坊,書法、繪畫、文章、寫詩、撫琴、刺繡、耕作……都是玩啊,都是好玩的事情。
古老的遊戲是使人意識到生命的意義,我是誰?為什麼要活著?比如說寫詩這種遊戲,你通過寫詩,去開始、去激動,去想像、去勾引,去彼此相愛,去感動,去認識自己、世界,去大地上到處走動……而現在的技術遊戲是把人玩成白痴,讓人在一個簡單的模式里,被一台機器鎖定、付費,喪失了身體、世界、關係、喪失了思考能力。現在流行的天天守著電腦手機的宅男宅女,不就是契訶夫寫過的「套中人」、喬治奧威爾寫的《動物莊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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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9藝術風尚》
2018/01—02 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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