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知識階層始終是社會的良心:別林斯基和他的時代

知識階層始終是社會的良心:別林斯基和他的時代

撰文:朵漁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別林斯基

1

1849 年 4 月 23 日凌晨,青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從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回到家裡,剛躺到床上,矇矓之中,房間里似有人影晃動。不是在做夢吧?他微微睜開睡眼,看到床前站著兩個人:一位紅鬍子警長,一位藍制服沙俄憲兵中校。

「快穿衣服吧,我們可以等你一會兒。」中校說,「我們是奉上諭而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鎮靜地穿好衣服,在女房東驚懼的目光中,隨警長走出房門。他被帶到了位於楓丹卡大街的「第三廳」大樓,在那裡,已有不少參加「星期五聚會」的同道被拘捕在此。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指控犯有自由思想罪,在對待君主和祖國的態度上有越軌行為。「我並不害怕這種指控,」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我公開地談論了一些別人認為有義務沉默的事物,但這是不是就是我的自由思想的表現呢?我的罪狀在於我宣讀了別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是的,我是宣讀了。但誰能說得出我更傾向於哪一方?」

無論他傾向於哪一方,調查此案的委員會主席羅斯托夫采夫將軍認為,既然被抓進了監獄,那就證明有罪,還審什麼審,直接判刑就是了。他是個大老粗,沙皇的寵臣,認為審判純屬浪費時間。判決書很快就下達了,軍事法庭認定退役工程兵中尉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罪,「剝奪其職位及一切財產,並著立即將其槍決」。總檢察官建議將槍決改為「流放要塞服苦役八年」。尼古拉一世對總檢察官的報告做了最後的批示:「流放四年,然後貶為列兵……但赦免的決定要在準備執行死刑的最後一刻宣布。」

1849 年 12 月 22 日上午 7 時,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行被押上警察局的馬車,駛向謝苗諾夫校場。

「預備……瞄準……」的口令下,身披殮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經歷了一場刻骨銘心的生死考驗。「哥哥,我沒有垂頭喪氣,也沒有失魂落魄!」在與死亡狹路相逢後,他在給兄長的信中說。他在等待流放生涯的到來:「在哪兒活都是活。活要活在我們自己心裡,而不是為外界條件所左右。」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 1849 年 3 月得到別林斯基致果戈理的那封公開信的抄本的。在此之前,他雖有聽聞,但未得親見。4 月 15 日,是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星期五聚會」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答應為大家宣讀那封公開信。詩人邁科夫還記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當時的神情:「我記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像蘇格拉底臨死前面對朋友那樣坐著,穿著一件襯衫,敞開領口,口若懸河地大講……」

在當時的聽眾里,有一個年輕的小公務員叫安托涅利,正是他的告密,將整個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成員們送進了沙皇的第三廳。沙俄憲兵首腦、掌管第三廳的杜別爾特將軍,與別林斯基、帕納耶夫、涅克拉索夫、赫爾岑等自由派青年,都是「老相識」。

陀思妥耶夫斯基宣讀那封公開信的時候,別林斯基已經去世將近一年了。

1848 年 5 月 28 日,彼得堡的上空籠罩著烏雲,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他的好友雅諾夫斯基那裡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別林斯基死了。當天夜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病(一種被時人認為「神聖」的怪病,據說歷史上一些偉人如穆罕默德、拿破崙都得過)嚴重發作。別林斯基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視作恩人,當他還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剛剛寫出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窮人》,就被大批評家別林斯基宣布為「天才」,「另一個果戈理」。「一個二十歲的人,您是不可能懂得這些的……作為一個藝術家,您把握了、認識了這個真實,這是老天對您的恩賜,您要珍惜這種恩賜,要無負於這種恩賜,您會成為一個偉大作家的!」面對如此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簡直要暈了。要知道,在文學的王國里,別林斯基就是沙皇,「他只消用沙啞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說上兩句,彷彿對學生上課似的,一切就都搞定了」。

別林斯基,這位生於落後省份一個偏遠鄉間的肺病患者,雖家世寒微,所受教育亦粗陋貧乏,卻憑著他堅毅的性格、誠正不阿的品格、知行合一的人生理想,成為他那一時代影響力最大、聲音最激越的火熱的道德家和批評家,一個「時代的薩伏那洛拉」。以賽亞·伯林在其名作《輝煌的十年》中說,19 世紀 40 年代的俄國前衛青年,諸如巴枯寧、赫爾岑、安年科夫、屠格涅夫、果戈理,哲學家卡特科夫、別德金,散文家科爾什,玩票的富家青年包特金、巴納耶夫、奧加廖夫、加拉霍夫,大詩人涅克拉索夫……均一時之俊彥,「但諸子之上,巍然聳立著批評家別林斯基。別林斯基在教育與品位上的缺點,盡人皆知;他貌不驚人,散文風格亦多可憾之處。

然而,他成為他那個時代的道德與文學獨裁者」。他是「俄國知識階層的良心」。他的影響力所及,可謂婦孺皆知。1856 年,著名的斯拉夫主義兩兄弟之一、對別林斯基並無好感的阿克薩科夫遊歷俄國鄉鎮後不無沮喪地發現:

每一位能思考的青年、每一位在鄉下生活的齷齪沼澤里渴求一絲新鮮空氣的人,都熟知別林斯基之名。鄉下教師無人不知別林斯基寫給果戈理的信。你要是想尋找誠實的人、關懷貧窮與受壓迫者的人、誠實的醫生、不懼奮戰的律師,在別林斯基的信徒里就能找到。

就是這樣一個人,「了不起的天才,坐頭把交椅的批評家,思想界的巨子」,經常要通宵達旦地寫作,卻連個像樣的房子都租不起。「唉,」他說,「夜裡頭要是凍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別林斯基去世後,他的喪葬費還是朋友們湊的。大家用抽籤的方式購買了別林斯基的全部藏書,全部收入留給了他那因貧極、孤獨而娶的非偶之婦和幼小的女兒。屠格涅夫還將別林斯基的女兒收為義女,答應撫養她長大。只有第三廳的頭目杜別爾特將軍略感遺憾:「我們本來要他在牢里爛掉的。」別林斯基去世時年僅三十七歲,正當盛年,卻過早地耗盡了自己。

2

1842年,年僅24歲的屠格涅夫就與別林斯基成為莫逆之交。他們經常在一起激烈交談、爭論,通宵達旦。別林斯基因患肺疾,臉色蒼白,極易疲倦,通常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在人前也顯得突兀、局促、笨拙,有點自閉傾向。但與朋友們在一起時,又令他興奮、迷醉,經常徹夜高談,毫無倦意。有一次,在長達六個小時的聚談之後,別林斯基突然叫了起來:「怎麼?我們還沒有搞清楚是否有上帝存在,你們就想吃晚飯了?」

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與別林斯基完全不同。這位富家少爺性情隨和,身體健康,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天生的情種,一生離不開愛情和女人。雖然經常一副懶懶散散、無精打採的樣子,但一看便知是那種在草原上土生土長的貴族子弟。年輕時,他也曾對別林斯基深為服膺,別林斯基曾說:「我們這時代切望信念,對真理如饑似渴,輾轉苦求。」屠格涅夫對此呼應道:「有些時代,文學不能只談藝術性,有些比詩更高的利益。」當托爾斯泰向他提議創辦一份「以純文學與藝術為主」的期刊時,屠格涅夫答覆他,當今時代所需,既不是「抒情的絮聒啁啾」,也不是「樹上清歌的鳥」;「你討厭這片政治泥沼,不錯,這玩意兒齷齪,一派污塵,俗劣,但是,大街上有髒東西,有灰塵,而我們到底還是不能沒有市鎮。」(1858年致托爾斯泰)

但屠格涅夫在本性上並非一個堅定的道德主義者,更非狂熱的政論家,而是一個懷疑主義者,一個不偏不倚的旁觀者。在赫爾岑眼裡,他是「親切熱絡的老友,天賦極高的藝術家,軟弱的盟友,一枝太容易隨風屈服的蘆葦,一個積習難返的妥協者」。這種人不易產生激情,且會情不自禁地在某種程度上倒向對手的觀點。屠格涅夫說他這一生什麼也沒幹,除了戀愛、旅遊、打獵和寫作。屠格涅夫家的莊園里住滿了聽憑少爺擺布的女奴,屠格涅夫在很小的時候就在她們身上初嘗了男女之事。他曾追求過巴枯寧的妹妹達吉雅娜,追求過少女薩維娜,但都止於精神之戀。他一生追隨女歌唱家維亞爾杜夫人,可以說苦苦追隨了一生,「像一條被人逐出的老狗似的東遊西逛、到處飄零」。他雖是個情種,卻一生未婚,只跟一個女裁縫生了一個私生女小彼拉蓋雅。「結婚吧,年輕人,」他在晚年寫道,「你們想像不出光棍漢的晚年是多麼凄涼。」他在愛情上花費了太多功夫,連托爾斯泰都感到驚奇。「我決沒想到,他竟然這麼深摯地愛著。」托爾斯泰在巴黎見到屠格涅夫時,屠格涅夫正毫無希望地追隨在維亞爾杜夫人身邊。屠格涅夫在晚年曾對托爾斯泰夫人說,他已不再寫作了,原因是他不再有戀情了,而他從來都是只有在愛的時候才能寫作的。

屠格涅夫對待政治像對待愛情一樣,膚淺,游移,用情不專,不易產生深情。1848年巴黎街頭暴動那一天,他雖身在巴黎,卻只記下了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叫賣椰子和雪茄的小商販所持的冷漠、超然的態度。革命的失敗讓他的許多朋友沮喪不已,他卻對此無動於衷。「誰說過人註定是自由的?」他說,「歷史證明恰恰與此相反。」以賽亞·伯林在評價屠格涅夫時說:「的確,托爾斯泰從來不會讓你疑惑他偏愛誰、譴責誰;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從來不掩飾他認為得救之路何在。這幾位偉大、痛苦的拉奧孔里,惟屠格涅夫始終細謹而存疑;……他不曾具體任何清晰的原則,沒有鼓吹任何教條,對所謂個人與社會的『可惡的問題』不提任何萬靈藥。」

3

1847年初,別林斯基終於準備動身去歐洲療養。在此之前,他剛剛離開為之付出六年心血的《祖國紀事》雜誌,轉投帕納耶夫和涅克拉索夫主持的《現代人》。在為文學包工頭克拉耶夫斯基賣命的六年,是他一生中最美好也是最痛苦的時光,「我將為這個雜誌而死,我要將《祖國紀事》放進我的棺材當枕頭。」短短几年間,他寫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篇章,卻也耗盡了他全部的能量。他不但遭受著經濟上的盤剝,還要在精神上承受書報審查制度的摧殘。物質上的匱乏,加之精神上的痛苦,使他的身體油燈一般耗光,經常咯血不止,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幾番猶豫之後,他決定去歐洲療養,也許歐洲久負盛名的溫泉和德國的醫學教授們還能妙手回春。旅費是朋友們湊的,主要的一筆錢來自赫爾岑。

赫爾岑最後一次見到別林斯基,是在1847年秋天的巴黎。「他已病重,怕大聲講話,從前的精力只是迴光返照似的偶爾重現一下。」就是在這個時期,他寫下了給果戈里的那封公開信。

別林斯基的朋友安年斯基在《輝煌的十年》一文中對當時的情形有著更為清晰的描述:

……療程即將結束,我們不久也要離開薩爾茨堡。別林斯基覺得自己好多了。咳嗽減少,夜裡也睡得比先前安穩了。他已經不止一次說過住在偏僻的地方太悶氣。幾乎就在我們離開薩爾茨堡到巴黎去的前一天,我突然收到果戈里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訴我,《與友人書信選》的出版給他招來很多麻煩,他並不期待我的讚許,但仍然想聽聽我對這本書的真實看法,一個沒患傲慢病和自我崇拜症的人的看法……在信的結尾處果戈里突然提到別林斯基,並順便向他致意,同時還附了一封寫給他本人的信。果戈里在那封信中責備別林斯基在《現代人》第二期上對《書信選》的火氣太大……

1831年,出生於小俄羅斯波爾塔瓦省的小鎮青年尼古拉·瓦西里耶維奇·果戈里,結束了自己毫無生氣的小職員生活,開始投身於文學創作。在22歲那年,他遇到了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普希金。隨後,他發表了鬼氣森森的小說集《狄康卡近鄉夜話》。25歲那年,他被文學界的朋友推薦為聖彼得堡大學世界史副教授。為了偷懶和掩飾學識的淺薄,他講課時常在面頰上纏條繃帶,以示頜部腫脹,不便講話,然後給學生分發些古羅馬廢墟的小照片。在大學待了一年多之後,他再次辭職。「我們,我和大學,互相唾棄而分手。我又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哥薩克人。」隨後,是諷刺俄國官場的新劇本《欽差大臣》的公演,用納博科夫的話來說,當時的情況相當怪異:「聲名轟轟烈烈地降臨在他身上;朝廷帶著幾乎是惡毒的興高采烈歡呼這個戲的上演;前排的妄自尊大的高官坐立不安,喪失了自尊;無行的批評家在發泄陳腐的惡毒言語;見解頗有影響的那些批評家把果戈里捧到了天上,因為他們認為這個戲是一個偉大的諷刺……」果戈里有點受不了了,他決定一走了之。此後十年,他一直躲在國外生活和寫作,直到1842年《死魂靈》出版。

果戈里

別林斯基就是將果戈里捧上天的批評家,也是最有力的支持者。在別林斯基剛開始從事文學批評時,果戈里就是他最為關注的作家。如果說別林斯基以七篇雄文奠定了普希金「民族大詩人」的地位,他寫給果戈里的筆墨絲毫不少,甚至在篇幅上還有勝之。僅1842年一年,別林斯基就發表了5篇評論《死魂靈》的文字。別林斯基最為推崇果戈里作品裡表現出的「人民性」,認為果戈里的創作是俄國現實主義文學成熟的標誌。面對別林斯基的推崇,天性溫和、性格內斂的果戈里認為,與其說自己的作品充滿了戰鬥性和批判性,不如說是善意的諷刺,是「含淚的笑」。他不願意被作為一個鬥士看待,他的政治理念更接近溫和的民粹主義路線,贊成溫和的改革與改善。為此,他準備著手寫作《死魂靈》第二部,從正面來描寫俄羅斯,以期對第一部進行必要的矯正。

第二部的寫作進行得極為不順,他不得不四處出遊,想尋找健康和靈感,但什麼也沒找到。1847年,他出版了《與友人書信選》,意圖「把它當做一個標準,讓讀者具備適合接受《死魂靈》續篇的情緒」(納博科夫的猜測)。這部書甫一出版便招致罵聲一片,批評者認為這是一部反民主、反自由、為古老的家長制、農奴制張目的「壞書」。書里充滿了對俄國東正教寬容精神和信仰力量的推崇,在對待西方派與斯拉夫派的態度上貌似騎牆,實則更傾向於斯拉夫派。「這簡直就是歷古以來用俄語寫的東西中最古怪和最富有教益的書!」別林斯基在給《現代人》的文章里說,這本書的作者簡直不是他所熟知的那個果戈里,很難讓人相信一個擁有巨大才能的人「也會像一個最平庸的人一樣蹉跌」。果戈里分明走上了一條歧途,「在這條新路上,等待他的是無可躲避的摔跌,在這以後,要回到原來的道路上就不大可能了……」

4

安年斯基將果戈里的來信讀給病中的別林斯基聽。起初,別林斯基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當看到果戈里寫給他的那幾行文字後,突然變得怒不可遏,說道:「他不明白別人為什麼生他的氣,應當對他講清這一點——我得回答他。」

接下來,重病的別林斯基開始在療養地寫作那封著名的公開信。

一連三天,別林斯基洗完溫泉回來後,沒上樓到我的閣樓里來,直接到他臨時布置的書房裡去。這幾天他一直沉默寡言,精神集中。每天早上喝完擺在他書房的那杯必不可少的咖啡後,便穿上夏季常禮服,坐在小沙發上,伏案寫信,一直寫到中午一點鐘吃飯的時候。午飯後他不工作。他用三個上午就把信寫好了……這期間他還常常激動得不能執筆,仰靠在沙發背上休息。其實這封信的寫作過程相當複雜。別林斯基先用鉛筆在各種紙片上打草稿,然後再把草稿謄寫得工工整整,然後又抄了一份底稿自己留下。看得出,他把這件事看得極為重要,彷彿他已經理解到,他在編寫一份超出私人通信範圍的文件。

信寫好發出之後,他們便開始朝巴黎去了,在那裡,他們的朋友赫爾岑正在酒店等著。別林斯基在巴黎的房間里給赫爾岑朗讀了那封信,赫爾岑聽完後,悄悄溜進安年斯基的房間,低聲對他說:「這是天才之作。我想,這也是他的遺囑兼最後證言。」

別林斯基在信中劈頭便說:「鞭子的說教者,無知的使徒,蒙昧主義和頑固專橫的擁護者,韃靼人生活風習的歌頌者——您這是在幹什麼!看一看您的腳下吧——您正站在無底深淵的邊緣上……」的確,果戈里竟然鼓吹農奴制度為神義所授,謂其基礎與其餘俄國建制一般不容動搖。他甚至在書中教導地主如何對待農奴,說讀書對普通百姓不但無益而且有害……這使別林斯基簡直出離憤怒了。在他看來,俄國民眾受沙皇專制壓迫、受教會制度愚弄,已經夠其不幸了,人們只有在文學中、在書籍里還能稍微透口氣,找到衝決壓迫的出口。他們把俄國作家看做他們唯一的代言人,使他們不受專制政治、政教和國粹主義擺布的保衛者和救星。「這就是為什麼在我們這裡作家的稱號是這樣令人尊敬,為什麼甚至是一個才能不大的人文學上是這樣容易獲得成功的緣故。」作為《欽差大臣》和《死魂靈》的作者,怎麼能放棄自己所擔負的職責,在書中滿口胡言呢?可以「原諒一個作家寫得不好的書,卻永遠不能寬恕一本極為有害的書」。別林斯基在信的結尾勸告果戈里:「您曾經不幸帶著一種驕傲的謙遜否定了您那些真正偉大的作品,那麼,現在您應當帶著真誠的謙遜否定您最近的這本書,用一些能使人想起您以前的作品的新作,來贖取讓那本書出版問世所帶來的沉重罪過。」

收到別林斯基的信後,果戈里又回了一封信。別林斯基抱著同情的態度讀完了回信,只說了一句話:「語言怎麼這麼混亂。不錯,他在那一刻必定是很不幸的……」

果戈里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里,一直在執拗地思索著《死魂靈》的續篇。他發表《與友人書信選》,就是想讓輿論做好準備,接受《死魂靈》的第二部。但第二部的寫作進程極為不順,並最終在臨死前將其付之一炬。納博科夫分析認為,果戈里在創作上陷入了一個誤區,那就是「按照一個明確的意圖來創作」,而這個意圖在第一部里是不曾存在的。「一個作家倘若對『什麼是藝術』和『藝術家的職責是什麼』這樣的問題產生了興趣,那麼他就會惘然不知所措。」納博科夫說,果戈里在創作上既想讓「藝術家果戈里」滿意,又想讓「僧侶果戈里」滿意,也就是說,他想讓一個道德說教的果戈里與一個藝術至上的果戈里達成和諧,他想讓所有人都滿意,這就太難了。納博科夫認為,果戈里是無法做一個清晰的道德主義者的,他就是一個「怪人」。所謂怪人,這是天才的標誌,「只有二流作家才是心存感激的讀者心目中的老友……偉大的文學則接近於荒誕。《哈姆萊特》是一個神經過敏的學生荒誕的夢。果戈里的《外套》是怪誕、可怕的噩夢。」納博科夫說,如果說普希金深沉,托爾斯泰平淡,契訶夫婉約,那麼果戈里就是古怪,這是他藝術的基礎。他完全不了解俄國現實生活,他只熟悉小俄羅斯和彼得堡。「每當他努力用文學傳統的流暢筆調寫作,合乎邏輯地對待合理的思想的時候,他的才能便喪失殆盡。」當他創作《死魂靈》第二部時,他「已經喪失了憑空創作生活的神秘能力」。而納博科夫也不贊成什麼文學反映生活、干預生活,「文學要打動人類靈魂的最深處」。然而在俄國傳統里,一個作家必須身兼道德說教者甚至僧侶的責任,如伯林所說,「說某人一方面是公民,一方面是賺錢牟利之徒,兩種功能彼此十分獨立,可以分持……此乃悖實之論。人不容分割。」這種傳統與法國傳統恰成對比,法國作家認為,自己只是個作品供應者,他們對公眾只有一個義務——生產他所能的最佳作品,而不必管他私人身份如何。作為批評家的別林斯基,首先就是一個痛苦但滿懷希望、努力分辨是非真偽的道德主義者。他對藝術之為藝術並不十分看重,更看重藝術所帶來的征服人心的力量。他認為在他的時代,俄國社會的核心問題不是政治問題,而是社會與道德問題,這正是作家大顯身手的時刻。到了後期,他更發展成為一個人文主義者,激進的民主主義者,成為神學和形而上學的敵人,而純屬文學的爭辯也上升為道德之辯。果戈里與別林斯基之辯,自有其邏輯必然性,是註定「終有一戰」。只不過,別林斯基在爭辯中過度表現了他天性中激烈、粗蠻的一面,如伯林所言,他「時作突兀而不必那麼粗糙的判斷,對求精求細太欠寬容,對純粹的美太過疑忌,有時候,更因道德獨斷失之強橫,在藝術與道德上俱成盲目」。

兩個人的爭論過去不到一年,別林斯基就去世了,年僅37歲。別林斯基的去世,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自此,俄國社會進入一段更為黑暗的時期,不再有自由思想之光閃耀。別林斯基去世四年後,果戈里也走到了人生的終點。看時人的回憶文章,果戈里的死況甚慘。死前一個月,他還操心著全集出版事宜,並且筆耕不輟,每天從上午工作到四點鐘吃午飯,然後出門散步一刻,回屋後繼續寫作。然而他的身體迅速惡化,終至卧床不起,卻不知道到底得的是什麼病,醫生們也束手無策。一天夜裡,果戈里叫醒了小男僕,讓他從五斗櫥里取出一捆用緞帶捆紮的本子,用蠟燭點著,放進爐火里。小男僕一下子明白過來,那是《死魂靈》第二部的手稿,趕緊跪下來懇求他不要燒。果戈里說:「不關你的事,你還是祈禱吧。」火熄了,只燒焦了本子的四個角。他又把本子取出來,解開緞帶,散開紙頁,繼續燒。燒盡之後,他一邊劃著十字走回自己房間,一邊親吻了小男僕,在睡榻上躺下來,突然大哭起來。

他為什麼要燒掉自己最後的作品?納博科夫說,一個藝術家之所以銷毀自己的勞動果實,是因為最終他認識到已經完成的作品並不忠於他的天才。是這樣嗎?彌留之際的果戈里什麼也不說,什麼人也不理,甚至不再配合醫生的治療。最後快昏迷的時刻,醫生們開始強行給他治療。先是往他的鼻子上放了八隻肥大的水蛭,用來吸血;然後又把他抬進溫水浴缸里,脫光了衣服進行淋浴;後來又給病人放血,往頭頂上放冰塊,往嘴裡灌蜀葵根汁……他不停地呻吟、哀求:「拿掉水蛭,從嘴上拿開……」呻吟越來越弱,直到再也沒有反應。

5

得知果戈里去世的消息,屠格涅夫沉痛異常。「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一生中所經歷的事情,沒有比果戈里的逝世更使我感到震動的了。」事實上,兩位大師直到1851年10月才見過第一面,也是唯一一面。互致景仰後,果戈里主動提起了關於《書信選》的爭論。時隔三年,他仍然不願提及別林斯基的名字,可見這個名字給他造成的傷害之大。他極其氣憤地說起了赫爾岑,「赫爾岑為什麼竟在外國雜誌上狂妄地侮辱我?」並說自己一貫堅守的宗教情懷和保守立場,前後並無二致。「我先前也是這樣想的啊,所表達的信念同現在完全一樣!何苦責備我變節和背叛呢?」但最終,果戈里也向屠格涅夫坦白,「確實,我有很多過錯,我的過錯在於聽從了周圍朋友的勸告,如果說過的話能收回的話,我就銷毀《與友人書信選》。我就燒掉它。」屠格涅夫能夠理解果戈里的心境,他們在藝術觀念和氣質秉性上有相近之處。「死亡具有凈化與和解的力量,」屠格涅夫在紀念果戈里的文章里說,「誹謗與嫉妒,仇恨與爭執——所有這一切都將在最普通的墳墓前緘默:它們也將在果戈里的墳墓前緘默。」

屠格涅夫的紀念文章是在果戈里死後三天寫成的,先是投給《彼得堡新聞》,被新聞審查官否決;繼而投給《莫斯科新聞》,莫斯科的審查官尚不知此文已在彼得堡遭禁,並未阻撓其發表。文章登出三天後,第三廳的公文也下達了,屠格涅夫於是被抓進牢里,過了一個月的鐵窗生涯。為果戈里坐牢,屠格涅夫視之為榮耀。他不像別林斯基那樣激烈絕對,道德至上。他將作家分為兩類,一類作家有著豐富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但始終處在社會的邊緣,與他所屬社會的集體經驗若即若離;另一類則完全投入到他所屬社會的共同體里,無論在情感上還是心靈狀態上都與其發生有機的聯繫。無疑,果戈里屬於前者,而別林斯基屬於後者,屠格涅夫則處在一種中間狀態。他溫和而執中,以渾融權變之道應物處事,鎮定自持而進退有據。他曾與托爾斯泰交好,但也因觀念不同而鬧翻,甚至差點到了要決鬥的地步。但兩人心裡都明白,對方是大師,是文豪,因此翻臉十七年後又重新取得和解。儘管和解也只是表面的,屠格涅夫在托爾斯泰的精神領域中始終感到呼吸不暢。「我懷著極大的興趣讀了他的《懺悔錄》,就它的真誠、直率和堅定的信念而言,這是一篇出色的傑作。可是,它的道德準則都是錯誤的,而且,歸根結底它會把我們引入歧途,把朝氣勃勃的人生看得一片漆黑。因此,這是一種虛無主義的東西。」他不要道德至上,也不要宗教苦行,他要的是鮮活的人生;他不要絕對主義,不要自我犧牲,他要的是「事到臨頭,人人以人性使然而難以苛責」的善意與溫情。他曾多次與母親爭論農奴問題,但總是敗下陣來,並最終繼承了斯帕斯克村的幾百個農奴。晚年時,為了排遣煩悶,他曾用七百盧布從堂姐那兒買來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奴,教她讀書、識字,並維繫著一種奇特的性愛關係。

1883年9月3日,屠格涅夫病逝於巴黎,隨後歸葬彼得堡。他的陵墓緊鄰青年時期的偶像別林斯基。臨咽氣前他說:「訣別的時刻到了……像世世代代俄國沙皇一樣。她便是皇后中的皇后。」最後時刻,他還惦記著一生追隨的女人維亞爾杜夫人。

別林斯基去世後,巴枯寧也被關進牢里,赫爾岑遠遁異域,格拉諾夫斯基緘默,克里米亞戰爭爆發,尼古拉一世駕崩……俄國社會進入民粹主義與斯拉夫主義盛行的時代。這一時代的「新人」形象是車爾尼雪夫斯基——「他沒有赫爾岑的深度、想像力;他沒有巴枯寧的雄辯、恣肆、氣質或推理力量;也沒有別林斯基的道德天才與獨特社會洞察。但是,他有不屈不移的誠正、極度的精勤奮勵,以及俄國人罕見的具體細節貫注力。……他的自律,他的不厭其煩,熱烈、專志、功夫細密的勤勉,他不容懷疑的誠意,他那徹底的忘私,無情的直接,他對私人生活的漠然不顧,他那讓人放心親近的道德魅力,自我犧牲的能力,創造了日後俄國革命英雄與烈士的原型意象。」(以賽亞·伯林)

整個十九世紀,從十二月黨人,到「輝煌的十年」俄國知識階層的形成,西方派與斯拉夫派的論戰,民粹主義的勃興……俄國知識界雖然紛爭不斷,但俄國知識階層始終是社會的良心,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誠如別爾嘉耶夫所言,這個共同體是一個不切實際的階級,迷戀於理想,甚至願意為自己的理想去坐牢、服苦役以至赴死。「只因人數寡少,又遠遠孤懸於政府與群眾之間,只因薄弱,只因忠於真理,只因誠摯,只因與別人極其不同,於是,他們有如置身黑暗森林中的人,油然而生某種同仇敵愾的團結感。」(以賽亞·伯林)

1849年聖誕節前夕,免於一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戴上鐐銬,押上一架無篷雪橇,踏上了遙遠的流放地旅程。馬兒在白色裹屍布一般無邊無際的俄羅斯雪原上賓士了半個多月後,終於來到了托博爾斯克。當牢門沉重地關上的那一刻,兩個聖母般的人物降臨了——十二月黨人奉維津的妻子娜塔莉亞·德米特里耶芙娜和安年科夫的夫人普拉克斯菲婭·葉戈羅芙娜來看望他們了。「這些俄羅斯婦女,她們拋舍了彼得堡的上流社會,放棄了貴族的一切特權,走上了長久(也許是永遠)同親人甚至子女離別的道路,去分擔苦刑犯丈夫的厄運。在這些俄羅斯婦女面前,怎能不雙膝跪倒?只要俄國存在一天,只要世界存在一天,人們又怎能不永生永世向她們頂禮膜拜呢?俄國正是靠這樣的女人的信仰和忠誠才有了生命,世界正是從她們的愛里獲得活力的呀!在這生活的十字路口,她們彷彿是奉了上帝的旨意來到他們身旁,為的是讓心靈不要在生活中迷失道路。她們獲准見面,對這些不幸的人們給予鼓舞和安慰。分手的時候送了他們每人一本福音書。」(謝列茲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傳》)

靠這本福音書,陀思妥耶夫斯基活了下來。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東方歷史評論 的精彩文章:

陳獨秀:走向最後的覺醒
劉檸 日本的戰爭畫

TAG:東方歷史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