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做音樂的那些年
一
柳永這個人,是北宋詞壇一個奇怪的存在。
他是個絕對的牛人,但是一輩子都沒幹過什麼正經事。
他是個家喻戶曉的名人,卻在官方的《宋史》里找不到他。
在他之前也有很多詞人,從溫庭筠的花間派,到李煜的南唐派,再到宋初的一些士大夫,比如晏殊、歐陽修,都是赫赫有名的填詞聖手。
但是這些人和柳永比起來,都略顯業餘。
為什麼呢?因為柳永,會填長調。而且填了很多長調。
這就好比,有些人會作曲,但作的都是些幾分鐘的兒歌。
柳永一作,就是好幾個小時的交響樂。
二
過去的詞人填小調,幾十個字,還想要表達出豐富的思想內涵,就要藏好多東西在裡面。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
是他們追求的。這樣的詞寫出來,確實會讓人覺得餘音裊裊,韻味很足。
但是,有個很嚴重的問題,一般人看不懂。所以這些詞只能在士大夫之間流傳。
到最後,士大夫也不喜歡每天就看這樣的詞了。
本來詞這種文學體裁,就是歌詞,是用來唱的。聽個歌,總要聽出愛國主義精神,去個KTV都要像上了一次黨課一樣,誰也會受不了。
柳永填的長調,採用平鋪直敘的手法,而且多用口頭語。這樣一來,有很大的群眾基礎,馬上就火了。
當時有個說法:
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就是說,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詞。
簡直是全民偶像。
三
皇帝也很喜歡聽柳永的詞。
這就像今天的廣電總局,經常封殺這個米國電影,封殺那個島國動漫。其實背地裡,好多內部人員自己很喜歡看。
宋仁宗每次飲酒取樂,都一定要聽柳永的詞,而且反覆聽。
柳永有好多詞,很主旋律,從一個平民百姓的視角,描繪大宋的太平盛世。
他的一個做史官的朋友,就曾經評價說:
仁廟四十二年太平,吾身為史官二十年,不能贊述,而耆卿能盡形容之。
按理說,經常寫春晚歌曲的柳永,深得仁宗大大的歡心,應該仕途平順。再不濟也應該像李白一樣,被召到宮裡,專門去給皇帝寫歌詞。怎麼會混這麼慘呢?
有時候人命運的軌跡,會因為一兩件小事,甚至是一兩句話而改變。
有一年仁宗過生日,柳永填了一首詞《醉蓬萊》,恭賀皇上聖壽,稱頌天平盛世。描繪的景象,清澈明麗;用的辭彙,大氣富貴。
但是,很不幸,「撞詞」了。
這首詞里,有四個字:
宸游鳳輦
本來是很好的形容皇帝尊貴的辭彙。只是,這四個字,是仁宗皇帝寫給死去的真宗爸爸的輓詞。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從此柳永的詞,變成404 NOT FOUND .
四
還有一個說法,說柳永被封殺,是因為另一首詞。
話說柳永第一次去參加科舉考試,不知道是因為認床沒睡好,還是前一天晚上玩太嗨了,總之是沒考好,落榜了。
他作了一首牢騷滿腹的詞
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
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你朝廷不要我,我還不稀罕了呢。我自封
白衣卿相
這些浮名,我不要了,到青樓酒館,和美女們一起吃著火鍋唱著歌,爽得不要不要的。
柳永的名氣太大了,這首詞馬上上了熱搜,仁宗皇帝一刷網頁就看到了。
後來,柳永又來參加下一榜考試。這次很順利考上了。
臨放榜前,仁宗拿著名單,看到了柳永的名字(那時候柳永還不叫柳永,叫柳三變),問旁邊的人:
「這個是不是就是那個寫詞的柳三變?」
旁邊人說:
「是的。」
然後仁宗拿起筆,劃掉了柳永的名字,說:
「那就讓他去填詞吧。」
柳永知道這事以後,很崩潰,但是又無可奈何。索性更瘋狂,打出一面旗號:
奉旨填詞柳三變。
五
柳永的詞,有兩種主要的風格。
一種是寫羈旅生活的。
柳永仕途不順,所以為生計到處奔波。這樣自然沒辦法和家人、愛人長時間在一起。柳詞里就會出現離愁別緒的感傷。
同時,前途渺茫,又讓柳永有秋士易感的慨嘆。
這兩種情緒,經常被柳永寫在一首詞裡面。這是柳詞的一大特色。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上闋通過寫秋景的蕭瑟,作秋士易感的表達。
蘇軾曾對這首詞上闋的第二拍:
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評價:
不減唐人高處。
李白曾經寫過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王國維認為
寥寥八字,獨步千古,
純以氣象取勝。
盛唐詩的特點就是以氣象取勝。
我認為,柳永這一句,已經可以與李白媲美了。
再說蘇軾,這是個和李白一樣的天才。是典型的別人家孩子,一直被人拿來作比較。
但是他卻一直對柳永耿耿於懷,動不動就問人家:
「我的詞和柳永比怎麼樣?」
可見柳永在詞壇的大神地位。
這首《八聲甘州》上闋寫了這麼壯闊寂寥的景色,下闋卻一轉,開始寫愛情。
先寫自己羈旅之苦,思鄉之切。然後切換鏡頭,轉向閨中的愛人,她正急切地盼望著自己歸來。
再切換,鏡頭又回到自己身上,憂愁地靠在欄杆上:
親愛的,你可知道,我也在想你啊!
這種虛寫的手法,杜甫也用過: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一首詞,挑戰了盛唐兩大高峰,請收下我的膝蓋。
六
另一種,是一直以來被人黑得很慘的,寫市井生活的詞,被認為很三俗,很油膩。
比如這首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
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
無那。恨薄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
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首詞,寫得很甜膩,甚至色情。用詞口語化,不用翻譯,幾乎所有人都能看懂,而且沒有任何深意餘韻在裡面,就是當時的口水歌。
據說,有一次柳永去拜訪晏殊,就是那個寫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的晏殊。晏殊問他:
「朋友,你也作詞嗎?」
這話問得很無厘頭,因為那時柳永已經是家喻戶曉的詞人了。
柳永很不開心,就回懟:
「和您一樣,我也作詞。」
晏殊擺擺手,說:
「不不不,我可不寫『針線閑拈伴伊坐』這樣的詞。」
柳永:(我心裡有句MMP不知當講不當講。)
七
其實這首《定風波》,我挺喜歡的,尤其是下闋,和那首牢騷詞《鶴衝天》很像,只不過是從兩種不同的角度表達。
《鶴衝天》是從男人的角度說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定風波》是用女人的口吻說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都是在對成功和幸福做另外一種詮釋。
難道只有事業發達、高官厚祿,才叫成功,才叫幸福嗎?
我就是覺得,和家人在一起,和愛人在一起,長相廝守才是幸福。其餘的都是「浮名」,都是「光陰虛過」。
蘇軾的第一任妻子王弗嫁給蘇軾的時候,他還沒有入仕。那時兩個人的生活,常常是蘇軾在背書,王弗就在一邊做針線活。
可是很不幸,王弗只陪伴了蘇軾十年,就去世了。
蘇軾很難過,為亡妻守靈三年。
這三年來,一向表達欲極強,「如食內有蠅,吐之乃已」的蘇大學士,沒寫過一首詩詞,一篇辭賦。
他在所居住處的山岡上,手植了三萬棵雪松,悼念亡妻。
直到十年以後,他還在夢到她。
也許對於此時已經名滿天下的蘇大學士來說,最幸福的時光,還是那段
針線閑拈伴伊坐
的日子。
八
柳永作為一名當紅音樂人,只要給哪位歌女寫一首詞,這個歌女的身價馬上翻十倍。如果哪家青樓近期沒有柳永的新詞可唱,就會生意慘淡,沒人光顧。
柳永是個很有經濟效益的音樂人。但可能因為他沒什麼版權意識,自己卻是一生窮困潦倒。
柳永死後,家裡連棺材板都買不起。還是一些昔日和他關係好的歌妓們湊了錢,把他埋了。
一些人就說:「這大哥,真是人生贏家,都死了還有這麼多女人圍著他傳。」
後來,有一個叫法明的和尚,特別喜歡柳永的詞,沒事就哼哼。
這個和尚不光喜歡柳詞,而且行為作風也向柳永看齊,喝酒賭博。鄉里的人都很鄙視他,叫他風和尚。
這位大師就這麼玩了十幾年。突然有一天對師兄弟們說:
「我明天要往生了,你們不要出門了,在寺里等著看。」
「預知時至」是佛教高僧才能達到的一種境界。大家當然不信。
結果第二天一大早,法明起床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把大家都叫來,說:
「我走了,留一個偈頌給你們。」
即說偈道:
平生醉里顛蹶,醉里卻有分別。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說罷,安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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