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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當盒飯,我愛你

以前,坐綠皮火車,慢悠悠地到偏門的站台,有或老或小的諸位,叫賣吃的。大多數並不算好吃,只是好過車廂里沖鼻的速食麵湯味。但偶爾遇到好的,著實一飯難忘。

比如我在山東某小站,吃到過今生最好吃的燒雞;湖南某小站,吃到過一缽現蒸的雪白扎眼的米飯,上搭一扣辣椒炒肉,吃得我背心出汗,兩鬢濕透。

現在坐高鐵多,站台管理也清凈;吃得乾淨,類似的機會卻也少了。

我跟台灣朋友說起過這事,開口「火車便當」。台灣朋友曖昧地笑,我一聽解釋,才知道這詞在台灣口語里有些色情含義,罷了。

日本有個說法,叫做駅弁——駅是驛站,弁就是便當了。日劇《海女》里,小姑娘上火車賣新鮮海膽便當,讓我想起年少時吃過的站台燒雞。真是風味獨具。

我在日本坐過一次慢車,吃過一次老火車便當:木盒子,盒中分格。一格是小菜:昆布卷、魚糕、豬肉、炸小魚、蛋卷;一格是正經配菜:醬蘿蔔、腌黃瓜、腌野菜;一格是米飯,撒點兒芝麻,另外帶醬油。菜分量不大,每個一口罷了,好在色彩斑斕。吃飯,看景,覺得味道很妙。

巴黎里昂火車站,有段時間,也開了個日式老火車便當店。我跑去吃了:大概是沒坐在火車上的緣故,在店裡一吃,只覺平淡——果然,吃便當也是得看情景的。

就像,平時覺得速食麵油膩;到了火車上,看大家接熱水來泡速食麵,滿車廂都是香味,也比平時好吃一點的緣故吧?

現在想起來,木盒便當這玩意,中國其實也有。

《金瓶梅》里,西門慶吃所謂攢盒,盒裡八格菜:糟鵝掌、臘肉絲、木樨銀魚酢、雛雞脯翅、鮮蓮子、新核桃瓤、鮮荸薺,銀素葡萄酒——這就是個豪華版便當了。菜式雖然遠比日式驛便當華麗,原理倒差不多:蓮子、核桃瓤與鮮荸薺都是不粘手的果子,糟鵝掌、臘肉絲與銀魚酢都是有味道又耐儲存的冷盤。提起來不至於湯湯水水,有味道,又得吃,多好。

《浮生六記》作者沈復是個善於苦中作樂的蘇州窮書生。他老人家既愛喝點小酒,又不想布置太多菜。他那名垂青史的老婆芸便為他置備了一個梅花盒:拿二寸白磁深碟六隻,中間放一隻,外頭放五隻,用灰色漆過一遍,形狀擺放猶如梅花,底蓋都起了凹楞,蓋上有柄,形如花蒂。把這盒子放在案頭,如同一朵墨梅,覆在桌上;打開盞看看,就如把菜裝在花瓣里似的:一盒六種顏色,二三知己聚會喝酒時,可以隨意從碟子里取來吃,吃完了再添——花費不多,而且好看。

當然便當這玩意,各地不同,換種形式,都還是有的。老北京有所謂盒子菜,招牌的是醬肚、醬肘子、鴿子蛋和牛羊肉——滿清初年行軍打仗,經常來不及吃東西,就靠盒子菜和油炸食品如勒特條之類湊數。

我爸媽當年去爬山,我外婆就煮了茶葉蛋,給他們做便當——當然,我外婆念叨過,煮茶葉蛋可是很講究的,一不能久煮,因為煮久了蛋黃變松,味道發苦。我媽告訴我,當初她問過,為啥便當就帶個蛋?我外婆就虎起臉,道:「你個女孩子家,在人家面前吃油酥餅吃得滿嘴油光,也不好看啊!」

春天,巴黎的國璽公園按例有櫻花盛開。我為了滿足法國朋友對日式料理的幻想,做過一次稻荷壽司——壽司米,豆皮,蝦仁,魚子,捏得了,帶去;隨碟還有腌豆絲。法國朋友先被稻荷壽司的顏色迷住了,但吃了中國的腌豆絲,紛紛大驚,覺得比壽司耐吃有味多了,「還是中國料理比較神奇!」我遜謝之餘,也不免想:「這才哪到哪兒啊?」

——然後不免想起在湖南那個無名小鎮,那碗蒸得郁郁菲菲的米飯,那一扣從眼睛到舌頭都被閃爍到的辣椒炒肉。

路上可吃的,比世上的路還要長呢。

我關於便當最奇怪的一個記憶,是這樣的。

周杰倫有首歌,《亂舞春秋》,寫三國的。歌詞的水平,大概比林俊傑《曹操》強那麼一點兒。

曹魏梟雄在,蜀漢多人才,東吳將士怪,七星連環敗,諸葛亮的天命不來,這些書都有記載,不是我在亂掰……

這裡只有一句戳心的:「七星連環敗,諸葛亮的天命不來」。

然後,忽然插了這麼段神來之筆:

「呃我在配唱,雞排飯,加個蛋。」

——類似的奇異跳脫,只有《雙截棍》末尾忽然加一段鋼琴可比。但這就是周杰倫,或者,便當的意思了。說著歷史,忽然跳進便當;就像燥熱的哼哼哈兮里,忽然來一段鋼琴似的。

所以後來,每次能買雞排飯,我都會要加一個蛋。大概,這就是人間的感覺吧:哪怕是周杰倫嘛,那也是要吃雞排飯加個蛋的。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就像我另一個朋友,每次要番茄蛋飯,都會忽然切換成周星馳的語調,向茫然的店家問一句——好像問過了,吃起來還香一點。

「是不是二十五塊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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