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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彎就要砍掉

01

我曾經在文章里反覆寫過一顆桑樹。

我們小區樓和樓的出口都是相對的,不幸的是我的房間窗戶和出口同一個方向,好死不死,我家在一層,於是倆棟樓的人要出門都要經過我窗前,還抬眼就能看到我房間的一半。

我爸曾經在一個晚上打完我以後,出門站在對面的樓門口監視著房間里的我,以為安全的我玩著筆玩著墨水瓶,給他們取上超級英雄的名字把我從這個暴力的世界解救出來,我爸倒沒聽到我編排的戲劇內容,只是回家又看我不順眼把我罵了一頓,還舉起了手,嚇得我閉上了眼以為要被打了。

時隔多年,我爸還會在飯局上異常自豪的說,養小孩,就是讓他怕你,你看譚謙語,我一動他就嚇到了,想要他幹嘛幹嘛。

所以到現在晚上,我回到所謂的湖南的家,進了所謂的自己的房間,看到對門樓道都會覺得有隻眼睛在看著我,在晚上任何巨大的聲響都會覺得我爸要衝進來打我。

家對於我來說,一直不怎麼安全。

夏天熱,打著赤膊穿著內褲的我時常要經過鄰里的檢閱,偶爾還聽到阿姨的嘀咕

"這男生怎麼這樣"

聽起來和學校里嘲笑我娘娘腔的男生差不多調調,只不過鄰里嘲笑我覺得我衣不蔽體不怕羞,班上的直男癌嘲笑我人妖可能是覺得我沒有臉。

02

我爸他當然是愛我的,但是他的愛稍微有點不穩定,高興的時候就是正常的家庭,可是你晚回家一個小時,你不小心說錯一句話,要不是巴掌,要不然是怒吼,和他邏輯可怕的結論。然後是我媽要求的跪筷子,跪到十一二點再去疼哭的眼淚表達自己的悔過,接下來一個星期戰戰兢兢連走路都要小聲,因為我爸看到我走路不陽剛都會覺得我欠打。可初二那年,他做一件讓我現在也覺得非常感謝的事情,他看我養蠶,種了一棵桑樹。

起初我覺得現在種怎麼可能長得大呢,還沒我膝蓋高的桑樹,在我澆了幾天水後就忘記了。

第二年發覺他時,已經伸展到了我的窗頭,到夏天就已經遮住了路上所有人對我房間的目光,他枝幹不多,像個青春期自信過頭的男孩,瘦柴一樣的張開枝幹,帶著朝氣的鬱鬱蔥蔥開來。

於是白天我可以在自己房間繼續赤身裸體,偶爾假裝自己是錢妞亂舞,我爸出門的夜裡,我可以安心趴在桌子上寫情書,偶爾累了睡一會覺。我也認識了黃嬌妍,順利的和她出櫃,在學校里強迫他們叫我仙女,分到六班以後儘管這裡的男生還是要用人妖稱呼我,沒關係,我走到五班就又是大家的仙女,儘管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是總比人妖好。

初中老師?她們只會關注譚謙語今天又和女孩子玩了吧?譚謙語沒有好好學習一定是和女孩子玩去了吧?

沒關係,仙女讀了高中就好了,誰管你們呀,我這麼對自己說。

03

桑樹也愈發快速的成長著,在深夜我偶爾偷偷出門,站在他底下對他說話。

"今天和黃嬌妍說了小時候被我爸抓著倒立在窗戶外的事情,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於她來說,這樣的世界只能出現在喜劇里吧"

"高中新班裡有三個和我一樣的同學哦,不知道為什麼好開心"

"班裡的同學發明了阿魯巴,所有男生會把一個人抓起來,岔開雙腿去撞柱子,但是我不想參加不行嗎?"

"我把我的指甲剪成三角形,每一個想來抓我去阿魯巴的人我都會用指甲把他們撓出血,我不參與他們的遊戲為什麼也要來抓我?"

"有一個小基佬生我氣了,因為他喜歡的男生來抓我去阿魯巴的時候被我撓傷了"

"我有什麼辦法,跟那個男生說你抓我不對嗎"

"我要是讀了大學的話,你怎麼辦啊。"

桑樹每次沉默著,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畢業那年暑假桑樹已經長得和綠化的香樟一樣高了,儘管那麼高,他還是留下一部分枝葉擋住了我的窗戶,十月開學的我,那個暑假特別漫長,有對我為什麼考這麼差的我媽,有問我有什麼資格笑的我爸,當然還有會痛恨自己考得差的自己。桑樹他一如既往的陪著我,深夜他和梔子花的香氣,蛐蛐的叫聲一起鬨我睡覺,那些晚上,我感覺很安全。

到了十月,我沒跟他告別,興高采烈逃去了龍城。

04

"你已經這麼高了啊"

深夜歸來的我,在家門口帶著表白被拒的心,望著桑樹感嘆著。

冬天裡的桑樹一如既往的沉默著,在每個"不想聽你就出去啊""十八歲就該自力更生了,你現在有什麼好傲的"的爭吵以後,一身疲憊的我除了打開窗戶聽風吹過桑樹的聲音,還有什麼辦法呢。

那兩年我例行公事的一周給家裡打一次電話,想盡辦法找理由不打,可是晚上卻經常會夢見桑樹。

有的時候,夏天的他沉默地站在路燈下,我蜷縮在飄窗涼涼的大理石板上,舒服地聽一窗之隔的樹葉被風起伏的聲音。

有的時候,我在小區那棵七里香旁邊,跟身邊的人指"直走到那,對那棵桑樹,後頭就是我家",我跟身邊的人牽著手,迫不及待要介紹我的桑樹。

那是我為數不多想家的時刻

05

過年回家木了一下,我的門窗前光禿禿的,留下一片水泥地。

"我的桑樹呢?"

「砍了。」

「為什麼?」

「因為有些人總來摘桑葉,總是搖樹,我嫌煩砍了」

那年寒假過後,我連做夢,都沒有再夢見家。

06

大二的夏天發生了很多。

我爸說"想得艾滋病的話,想做同性戀的話,你去吧,死了也沒人管你。"

那個夏天我暗暗下了決心,這個家,能不回,就不回了吧。

那個夏天返校我像逃亡成功的小孩,拎著箱子奔跑了起來。

07

大二寒假過後,學校里大批種起了綠化,視野里偶爾會有一點綠。

很多不如意的時刻,我只能站在宿舍的窗戶面前,別人宿舍好歹能看到校園一角,我們宿舍看到了二樓倆棟樓之間的天台,灰突突的塗層和樓上扔下來的一堆垃圾,只有倆個選擇,餘光里行道樹和餘光里宿舍樓背面的綠化帶。

我選擇看室友綠色的搓澡巾,至少不用對焦。

我有點惆悵,也有點想念離開我的桑樹。

08

今天吃完飯後,我一個人在學校逛,我學會了辯論,這些年的懨氣變成了鋒利和冷漠,路上碰到學弟學妹,大家不再叫我人妖,也不會叫我仙女,學弟學妹們恭恭敬敬叫起了小公主。

可是也沒有什麼改變。

教學樓某個教室里,我的部長和出櫃後的我說,如果你是這樣的人,我當初絕對不會考慮你進我們部門。

學弟在我和基友邀請回不了宿舍的流浪操場的徒弟來房間睡的時候說「那就別了,你們倆的房間,要我我也不敢去睡。」

在食堂打辯論的小朋友興高采烈的跟我說「我發現一個打辯論的基佬,絕對是基佬!」加了好友聊完發現是直男,一周後,另一個學校的男生問我徒弟「聽說你師傅要泡我朋友?」

我還是會有點傷心。

走到以前住過的樓,身邊的老伯在修樹,鋸齒形的樹葉落下來

「先端尖或漸短尖,基部圓或心形,鋸齒粗鈍」

是桑樹。

09

「哎呀,這樹長得很快的,看這樣子有幾年了,差不多是一開始就有的,最開始種的吧」老伯漫不經心地回答。

抬頭一看,隱約能看到我以前宿舍的窗戶。

最開始種的么?那個大二寒假?

「學弟,我住樓上的,我東西掉下來了,我想看看你這裡能不能看到掉哪了」我客氣敲開了以前的宿舍。

從前的宿舍比從前的我們要整齊很多,我又回到那個三年里無數駐足的陽台,在窗戶能提供的視野里,看到了收拾完樹木準備離開的老伯。

「學長找到了么」身後學弟問。

「找到了」

10

是你嗎?

其實你沒有走,只是換了個地方對嗎?

那個位置我看得到,但是,等你長到我的窗口是不是沒什麼可能?

6月22日下午7點30分,如果你經過東區樓宿舍背面,會看到一個穿著拖鞋的男生抱著一棵鋸齒形樹葉的樹。

「剛下過雨,雨後的樹枝會蹭臟衣服的吧?」過往的行人都這麼想。

十八歲那個晚上少年問:「我讀大學了你怎麼辦吶」

四年後千里之外的他抱著那棵還不太高的樹,紅著眼一遍一遍說著話。

他抱著樹,像是抱著久別重逢的摯友,又像是漫長歲月里的初戀。

「謝謝你,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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