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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我做夢都想要去中國

《出使拉美的歲月》,1996

江蘇人民出版社

1986年6月14日,拉丁美洲文壇上一顆耀眼的巨星在日內瓦萊蒙湖畔隕落。阿根廷著名詩人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以87歲高齡在他度過青少年的地方悄然長逝。當時陪伴在他床邊的只有結婚才兩個月的妻子,也是一直伴隨他度過了寂寞的晚年的日裔阿根廷籍女秘書瑪麗亞·小玉。

今年是他老人家離開人世的十周年,回想起25年前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寓所里訪問他的情景,恍如昨日。我追憶起當日的訪談,作為我對這位深受中國讀者喜愛的西班牙語文學巨匠的一點紀念。

1981年12月一個南半球暑夏的上午,我叩啟了馬伊波大街994號一幢老式公寓的大門。事先有人告訴我,說博爾赫斯生活很有規律,每天9點鐘吃早飯,10點會客。我跟他約好的就是這個時間。

博爾赫斯在馬伊波Maipú994

博爾赫斯穿著一身整齊的灰色西服,雙手拄著手杖,已經在等候我。他面容清癯,但精神矍鑠,要不是動作和表情略顯遲飩,很難相信他是個雙目失明的82歲老人。

這間兼作書房的會客室面積不大,陳設簡單樸素,三面都是放滿書籍的書架。臨窗有一排沙發。我在沙發上坐下,而老人卻坐在房間中央的靠背椅上。我後來才知道,這是他會客的習慣。

博爾赫斯1899年8月24日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有英國血統的律師家庭,童年受英國家庭教師教育,涉獵大量歐美文學名著。他天才早發,6歲就開始寫詩歌。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隨家人移居瑞士日內瓦,在那裡上學,後就讀於英國劍橋大學(博爾赫斯公眾號編者註:博爾赫斯似乎沒有上過大學),精通英、法、德等國語言。戰後,他遊歷歐洲各國。1919年旅居西班牙,深受西歐文壇極端派和卡夫卡等人影響。1921年回到阿根廷,就職於國立圖書館,並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任教英國和美洲文學(博爾赫斯公眾號編者註: 博爾赫斯1955年被任命為國立圖書館館長以及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文學和哲學學院英國文學教授,同年被宣布完全失明)。幾年後,他的個人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面前的月亮》和《聖馬丁的手冊》相繼面世。此時,他又轉而創作短篇小說,1935年發表了小說集《世界醜聞》,1914年,使他在阿根廷和拉美各式聲名大振的《交叉小徑的花園》與讀者見面,緊接著又出版了9本短篇小說集。從而奠定了他在拉美文壇上的崇高地位。

深邃的哲理,過人的才智,淵博的知識和獨特的藝術與語言風格,使博爾赫斯成了拉丁美洲新小說的一位開路先鋒。在他的作品中,傳統的文學觀念受到了挑戰,文學種類的界限被打破,客觀的時空被取消,幽默與荒誕相結合,真實與虛幻同存在。他的創作思想、表現手法和藝術風格影響了許多拉美新代作家,甚至在整個西方文學界都有他的追隨者。

博爾赫斯也熱愛東方文化藝術,他通過各種文字譯本,閱讀了不少先秦諸子著作。50歲後,他雙目失明,借閱讀經驗與想像所得,常常夢遊東方世界。他在許多短篇中寫到華人與中國事物。

我是他近年裡會見的第一個業餘愛好文學的中國外交官。我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從中國和阿根延兩國的文化交往開始。

我代表前不久到阿根廷訪問的柯靈和吳作人,向博爾赫斯致歉。他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逗留期間,想要拜訪他,但是沒有聯繫上。

「真遺憾,那時我不在首都。」老作家說,「我生平還沒有見過中國作家和藝術家呢!」

我又代表吳作人和柯靈向他表示,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夠跟他在北京或者上海見面。

「那太好了!」老作家滿臉笑容,皺紋里透出青春的光芒,情緒興奮而激動,「我對許多人說過,我做夢也想去中國……」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攥著的手杖舉起來給我看,「瞧,這就是證明!」

博爾赫斯和手杖

我接過手杖,撫摸著它竹根彎成的多節的把手,撫摸著它鋥亮平滑的黑漆。毫無疑問,這是祖國南方的一根細竹。它經過手工藝人的手,變成了一件藝術品,然後遠渡重洋,到了西方的南半球,成為中國人民和阿根廷人民友誼的象徵。

我把玩著手杖,想起了不久前在報紙上讀到的一篇關於它的來歷的報道。原來在3年以前,博爾赫斯在他的助手馬麗亞·小玉陪同下來到紐約唐人街,買下了這根手杖,從此愛不釋手,一直表示要拄著它到中國去旅行,而且還經常到中國飯館去吃飯,練習使用筷子。他流露的這種真誠和熱情,使我十分感動。

我正沉浸在這股感情的暖流里,老作家取過手杖,雙手輕柔地撫摸著結節的杖柄,輕輕地說:

「前幾天,我為它寫了一首詩,發表在昨天的《新聞報》文藝副刊上。我念給你聽聽……」

瑪麗亞·小玉發現了它。

儘管它牢靠、堅實,卻出奇地輕巧。

誰看見了都會注意。誰注意了就忘不掉。

我瞧著它感到它是那個古老帝國的一部分

她築起長城,為了建設神奇的家園。

我瞧著它,想起了那位莊周,

他夢中成了蝴蝶,

醒來時不知道是人在夢中變成了蝴蝶,

還是一隻蝴蝶幻化成了人。

我瞧著它,想到了那位手工藝匠,

他把竹子彎成手杖,

使我能夠握著它安步當車。

我不知道他還活著或者已經亡故。

我不知道他是道家還是儒徒,

用不用六十四卦占課。

我們從未沒有見過面,

他消失在九億三千萬之中。

然而,某種東西聯繫著我們,

很可能有人早就想到了這種聯繫,

很可能世界也非常需要這種聯繫。

我看著老人雙眼低垂,雙手摩挲著手杖,念出了這一首感人的詩,心裡在想,他的眼前,現在一定出現了蜿蜒起伏的長城,紅牆黃瓦的宮殿,湖光山色的美景。但是我無意中說出了一句提醒他的話,打斷了他的遐想:

「博爾赫斯先生,我們已經有10億人口了。」

「是嗎?我已多年不看報紙,外界的變化知道得很少。」

的確,博爾赫斯自從1955年開始雙目失明,不能親自閱讀和寫作,但是他並沒有從此與世隔絕,仍然關心世界大事,毫無顧忌地表明自己的態度。我記得,那年3月,阿根廷各界人士聯合發表聲明,譴責蘇聯入侵阿富汗,他帶頭簽了名。

「您的眼睛已經不方便了,還有興緻登上長城嗎?」我又問。

「長城我一定要去。我看不見,但是能感覺到。我要用手摸摸那些宏偉的磚石。那年我去了埃及,站在金字塔前,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我把話題拉回到他的寫作上來,便說:「有人說,阿根廷作家都無法靠寫作生活,唯一的例外是您。」

「我也不例外。我的生活來源主要還是大學教授和圖書館館長的兩筆退休金,不夠用,通貨膨脹太可怕。」

「您的書不是都印得很多嗎?」

「是書商賺了錢,到我口袋裡的還不到1/10。」

「您是一位有名望的作家。社會活動一定很多。您這麼大年紀了,不感到厭煩嗎?」

「那有什麼辦法!人出了名就會招來麻煩,」老作家苦笑了一下,「我總是儘可能按照吉卜林的這句話去做:應該懂得如何對待成功和失敗,要用同樣的方法對待這兩個騙子。」

博爾赫斯跟大多數上年紀的人一樣,十分健談,何況他學識淵博,記憶力驚人。誰只要在他話匣子的按鈕上輕輕一碰,他就會憶古論今,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地說出一大串富於哲理的話來。

我再一次把話題拉了回來:「中國讀者很喜歡您的作品,您能不能說說,您的作品中哪一些是您自己最喜歡的?」

「《虛構集》、《阿萊夫》、《布羅迪的報告》……」

我告訴他,不少中國青年作家坦言,他們的小說受到了拉美「爆炸文學」和博爾赫斯等人作品的啟迪。

老作家不等我說完便接話說:「任何文學家都會受到外來文學的影響。我主要受西方文化影響,但也受到不少你們東方文化的影響。應該說,文學只有相互影響才能發展。每個文學家受別人影響之後,要形成自己的特色。」

「在當代的拉丁美洲作家中,您最器重的是誰呢?」

「胡安·魯爾弗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他們都是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作家。」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說。

事實上,自從1965年以來,博爾赫斯自己就曾經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但是他的謙遜美德,使他在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總是只提到比自己年輕的作家。就像他在自己家裡從來不把自己的作品跟別的作家的作品並列在書架上一樣。

「您提到了馬爾克斯,國際文學評論把馬爾克斯的傑作《百年孤獨》奉為魔幻現實主義的典範,還稱您是『魔幻文學祖師爺』,您同意嗎?」

老作家聽完我的發問,連連搖頭,正色道:「我不贊成『魔幻現實主義』的提法,這純粹是評論家杜撰的新名詞。作家憑想像創作,虛實結合,古已有之。『魔幻文學祖師爺』的頭銜輪不到我,公元前200多年夢蝶的莊周也許當之無愧。」

博爾赫斯的斷然回答,大出我的意料。我不知這是老人的成見還是偏執,便轉換話題,問道:

「您是怎麼創作《交叉小徑的花園》的?」

老人說:「我是從一個日本朋友講述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一個間諜故事中得到啟發,虛構演化出來的。」

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而我仍不舍離去。告辭前,我急忙又提了最後一個問題:「博爾赫斯先生,您最近有什麼新作出版?」

「剛出版了一本評論集,書名叫做《七夜談》,那是我去年在七個晚上作的七篇講演,其中有一篇是專講中國佛教的。目前,我正在寫一篇評論但丁《神曲》的文章,還給一些作家的集子趕寫序言。此外,還有一大堆寫作計劃,這就要看我還能活多久了。如有可能,還想去趟中國呢。」

《七夜談 》 Siete noches

握別時,我祝願他老人家健康長壽。

1985年,我在巴西得悉,阿根廷又出版了博爾赫斯的詩與散文新著《密謀者》,但不久就聽說,老作家得了不治之症肝癌,並戲劇性地宣布同瑪麗亞·小玉結為伉儷。他倆離開阿根廷,來到日內瓦,尋找老人過去的足跡和他失去的夢。

博爾赫斯在日內瓦的墓地,向芯穎拍攝

博爾赫斯,這位拉美文學泰斗,最終未能實現他訪問中國的夢想,也許是他的一個終身遺憾。但可以告慰老人於地下的是,他的著作已大多被譯成中文,廣大中國作家和讀者從他和其他拉美文學大師的作品中得到了很大的啟發,吸收了豐富的營養。中國文學正在繼承發揚民族優秀遺產和接受外來積極影響的過程中發展,創造出新的輝煌。

我覺得,博爾赫斯似乎還沒有離開人間,他在向我們緩緩走來。我彷彿聽到了他用那根中國手杖叩擊古長城台階的聲響,彷彿看見他也像莊周一樣化作了彩蝶,飛舞在中國文藝的百花園中……

江蘇人民出版社

題圖:1981年黃志良和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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