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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現代人共同體驗到的絕望

這個故事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同樣也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現代都市。

這是現代人共同體驗到的絕望。

「無論如何,只有一條陰暗、孤寂的隧道,那就是我的隧道。」這句話如謎語般被懸設在中篇小說《隧道》(又譯《地道》)的卷首,又在後文中出現。它來自主人公卡斯特爾的內心獨白。事實上,整篇小說的敘事者僅此一人,胡安?巴布羅?卡斯特爾,畫家、單身漢、殺人犯、一個不可救藥的神經症患者。我們隨著他的獨白進入故事,如同緩慢行進在一條狹長幽暗的隧道中。

《隧道》

作者: [阿根廷] 埃內斯托?薩瓦托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99讀書人

譯者: 徐鶴林

出版年: 2011-8

隧道的意象,不啻為現代生活最具代表性的象徵之一。在地下隧道中穿行,是今天大多數都市人的日常體驗。感受一下上下班高峰期的北京地鐵吧。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面無表情,步調一致地在地下通道中挪動前行。每一個人都只能被人流裹挾著走,被吸入一趟趟嚴格按時間表運行的列車中。列車在暗黑的地道中穿行,除了廣告圖像,窗外沒有風景;車裡的陌生人們你挨我我挨你,彼此無間卻心隔千里,唯有的交流就是一句「下嗎?」……我們就這樣孤獨地在公共的隧道和自己內心的隧道中滑行,通往各自的目的地。

現代社會必然是人與人更加高密度的集合,而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是遠離了田園牧歌的故鄉和紛繁複雜的宗親關係的遊魂。「人與人的聯繫,除了赤裸裸的利害以外,除了冷酷的『現金交易』以外,再沒有別的了。」《共產黨宣言》對此早已洞若觀火。在這個越發繁華也越發冷漠的世界裡,誰會關心陌生人的孤獨和焦慮呢?誰會在乎別人心中的隧道呢?

《隧道》里的卡斯特爾坦承說,曾經確有一個能理解他的人,然而恰恰就是這個人,死在他的刀下。這一切緣起於一次畫展。在他展出的一幅作品中,畫面左上方留有一個小窗戶,透過這扇窗,能看到一個眺望大海的女人。在他看來,這一細節傳達的是一種「急切的、絕對的孤獨感」,然而無論是評論家還是普通觀眾都沒有注意到他所認為的這個關鍵部分,只有一個人在畫前長久駐足,凝視那個小窗戶里的景色。這是一個陌生的姑娘。卡斯特爾在她的目光里發現了知音。這是令孤獨的藝術家多麼欣慰的事啊!

藝術可以是情感交流的手段。列夫?托爾斯泰曾說過:「藝術始於一個人意圖向他人傳達自己體會過的情感,並在心中重新喚起這份情感,再以某種外在標誌表達出來之時。」那個隱秘的小窗戶將兩顆孤獨的心靈相接通。從此,沒有當場向姑娘吐露心跡的卡斯特爾陷入了迷狂中,他制定了周密的計劃,進行了讀來令人啞然失笑的估算,一心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的這個知音。當他們終於再次相遇,開啟的卻並非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而是一次以男方殺害女方為終局的畸戀,是最初的感動和激情被畫家的心魔一次次摧殘終至雙雙毀滅的悲劇。

在走向現代社會的進程中,當靈魂的存在逐漸被淡忘、宗教對心靈的統治漸漸式微的時候,人類開始認識不清自己。弗洛伊德對意識掩蓋之下究竟有何物的發現、對「本我—自我—超我」的界定,儘管都是科學假說,卻不失為對人類精神認識上的偉大創舉。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看,《隧道》中殺人犯的病態心理形成的原因,要追溯到他的童年時代,要在他的本能慾望里尋找。在卡斯特爾的自述中,我們確實可以找到關於戀母情結的蛛絲馬跡,找到他的肉慾和死亡衝動。然而這並不足以解釋他所有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繼弗洛伊德之後,研究者們發現,弗氏精神分析學說並不是普適性的,病態心理的形成事實上也與特定的社會條件相關。美國心理學家卡倫?霍尼就在其名著《我們時代的神經症人格》一書中精準地剖析了現代社會的神經症患者是處於怎樣的內心衝突中的。在她看來,在這麼一個鼓勵競爭和個人成功的社會裡,心理紊亂者不可避免地帶有兩種病態傾向:無時無刻不在的焦慮,以及針對所有人的敵意。這兩種傾向交織在一起,造成了神經症患者的孤獨感和嚴重的安全感的缺失—一方面,他需要依賴別人,另一方面,由於病態的敵意,他又不可能信任任何人。我們在《隧道》中看到的這個瘋狂的卡斯特爾就是如此。在尋找那位觀畫知己的過程中,他的膽怯、軟弱和沒有自信,通過他的自述表露無遺。他長久地在急切找尋和自怨自艾中徘徊。然而他對自己瘋癲行為的解釋讀上去又都是合理的,都符合現代社會的這個神聖辭彙:理性。他又坦白說,「總的來說,人類總是讓我覺得可惡。」「我總是不帶好感地甚至是帶著憎惡地看人的,我尤其討厭群聚的人;我從來都忍受不了夏天的海灘。」眾里尋她千百度,當瑪麗亞終於向他走來時,他卻用審問犯人的方式與她談起了戀愛。他始終懷疑瑪麗亞在欺騙他的感情,竟至於用「婊子」的字眼來辱罵這個柔弱女子。他的分析是這樣的:瑪麗亞背著自己的盲人丈夫與他戀愛,證明她是一個不貞的女人;瑪麗亞在愛他的同時不願捨棄夫君,還是證明她是一個不忠的女人;瑪麗亞老往她表兄的莊園那裡跑,而她的表兄是個有名的風流公子,這證明瑪麗亞與她的表兄也有姦情……他得出的結論是,他的紅顏知己瑪麗亞是個不要臉的妓女。

這種將愛的對象扭曲至極的「戀愛」,實在與我們在古典作品中和《知音》雜誌上讀到的催淚戀愛相差太大。他真的愛她嗎?用霍尼的理論來看,這種愛如果能稱為愛,也只是病態的愛,是一種愛的錯覺,「他這種自己覺得是發自內心的愛,很可能只不過是對某種仁慈所產生的感激,或只不過是由某個人、某種情景所喚起的希望和溫情。」卡斯特爾對瑪麗亞這位觀畫知己的需要,或許並非真正愛的需要,而是安全感的需要,是抵禦焦慮的需要。這種需要永不知足,漸至演化成病態的嫉妒:他不斷地害怕失去對瑪麗亞的佔有,深深地陷入醋意的怒火中,竟至於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潛入瑪麗亞的卧房,將她捅死在血泊中。

《隧道》初版於1948年的阿根廷。作者埃內斯托?薩瓦托(1911—2011)不是精神科醫生,在當時也不算名作家,而是一個從物理學研究轉行文學創作的怪才。這是他發表的第一部虛構作品,卻在當時的阿根廷文壇引起了轟動,後被奉為拉美文學所謂「心理現實主義」的經典作品—儘管薩瓦托本人從未認同過這一「主義」的標籤。一路苦讀拿到理學博士學位,背負本國前輩的厚望赴法國居里研究所深造,薩瓦托本可以成為蜚聲國際的科學家,卻在經歷了個人的精神危機後決定聽從內心的召喚:轉行寫作。這在當時的人看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的。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他是真正活出了自己。蜚聲國際、振興拉丁美洲科學,真的是他渴望的生活嗎?這樣的成功,是被他人建構的慾望,不是他想要的人生。寫作和畫畫,才是他想用生命去實踐的事業,無關名與祿,儘管用現實的眼光來看,他的確憑藉寫作得以蜚聲國際。

埃內斯托?薩瓦托

事實上,對於薩瓦托的文學事業來說,他在數理科學方面的深厚積養絕不是浪費。一方面,嚴格的邏輯思維訓練賦予他的寫作一種高度的冷靜和準確性,他筆下的心理活動讀來有如嚴謹的公式推導,令人嘆服;另一方面,他在自然科學的山峰攀登所達到的高度,無疑有助於他對現代性和人類命運作更全面、更深刻的思考。另外,寓居巴黎期間與一批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暢飲神聊的經歷,也使得他在探索潛意識活動方面具備了優勢,從而超越了同時代的那些尚未具備現代意識的西語作家。

在那個時代,借著殘存的古文化遺產展現地方特色、面對歐美文學界賣弄異域風情已經不是拉美作家的主要任務了。《隧道》的故事發生在阿根廷都城布宜諾斯艾利斯,同樣也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現代都市。主人公的心靈獨白,也曾道出了經歷世界大戰之後的人類共同體驗到的絕望:在創作那幅畫作之前,卡斯特爾曾讀到,在一座集中營里,一個鋼琴家餓得不行了,忍辱求食,結果被強迫吞下一隻老鼠,而且是一隻活老鼠!他由此覺得,這個世界如此恐怖,一切都沒有意義。《隧道》的故事會讓我們產生同樣的感覺:美好的事物,溫馨的感情,一切都終歸於毀滅和虛空;人心之晦暗,猶如一條長長的孤獨的隧道。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作家要讀者悲觀厭世。薩瓦托曾這樣定義自己的寫作目標:「我的小說作品,不管是好是壞,總是試圖檢驗人性的終極矛盾:孤獨和死亡,希望和失望,對權力的渴望,對絕對性的找尋,存在的意義,上帝的在場和不在場。」在他看來,被絕對理性所分裂的現代人,應當回歸到原來的完整狀態,這正是現代小說家的終極使命:「把啟蒙主義者造出的那個虛無幻象還原為有血有肉的人。」他後來的小說和思想隨筆同樣影響深遠,成為打進那條幽暗的《隧道》盡頭的溫馨亮光。

文 張偉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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