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讀這本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的雪》，並不輕鬆，讓我想起去年讀卡佛的短篇小說時的感受，字都認識，故事基本也能理清，就是不知道作者要說什麼。

但這次閱讀我不著急，因為我懂得著急也不會理解文意，重要的是反覆閱讀，讀不懂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讀。這就是從舒適閱讀進入到挑戰閱讀的階段。

果真，等到閱讀第五天的時候，看了《殺手》這一篇，然後閱讀了畢飛宇的解讀，做了很多筆記，瞬間明白了很多，第六天再次重讀部分小說，就有了一種登上高樓遠望的感覺了，開始發覺海明威寫作的厲害了。

先來說說讀《殺手》的感受。

第一遍閱讀，連小說的幾個人物我都分不清，故事後來雖然看懂了，但不知道海明威寫這個故事的意義；而且聽人說這篇是海明威的名篇，被翻拍成了很多版本的電影呢，我越發覺得這篇小說的重要性了。

在看完畢飛宇的《刀光與劍影之間》之後，我再次重讀《殺手》，有了一種頓悟和欣喜感。

人稱問題首先認真琢磨了一遍，原來這裡是客觀視角和主觀視角轉換的問題，海明威有意這樣寫來鋪墊後面的緊張氣氛。亨利快餐廳里有三個人，喬治是老闆，尼克是顧客，而廚房裡的那個黑鬼是薩姆。海明威先用尼克的主觀視角來寫兩個殺手的進門，第一個進來的，第二個進來的，作為顧客不可能知道進來誰或誰是主角，所以就會有這個順序說法。後面轉換人稱，變成客觀視角，那就是暗示氣氛變了，尼克融進了這場與殺手的較量中，所以開始緊張。

接下來的幾次細節描寫都是海明威站在強者（殺手）的角度來寫人物的心理，很多句子很簡潔，但是極其有力量。

阿爾（第二個進來的殺手）問有沒有喝的，喬治回答是「銀啤、拜沃、乾薑水」，然而阿爾卻說「我是說你們有喝的嗎？」開始不明白這句話的用意，後來才明白這裡實際是阿爾在說有酒精的才叫做喝的，但是他不解釋，體現他是一個很強硬兇殘的人，也就是在體現兩個殺手中他的地位。

還有另一個細節也是體現這個強者的地位。喬治端上了兩份三明治，但是作為餐廳老闆卻在端出來的時候問阿爾「哪一份是你的？」說明喬治已經在緊張中，總共兩份食物，他竟然沒有記下來，這說明他緊張得忘掉了，而且他端出來要這麼問，說明他也知道殺手的厲害，不敢出錯。而另一個殺手馬克斯直接拿走了那份三明治，他拿錯了，他也不記得自己點了什麼，直接吃了起來，阿爾竟然沒有反對，他很冷靜，記得自己要吃什麼，但是沒有啃聲，所以也就意味著阿爾是這兩個殺手中的老大，而且目標明確，殺人是主業，食物的錯誤問題可以先不在乎。

就這麼短短几個片段描寫，我們已經看到喬治是不敢出錯的害怕恐懼，阿爾是不會出錯的冷靜肅殺，而馬克斯是錯不錯都無所謂的幼稚跟班而已。整個故事氛圍都沉浸在如死一般恐怖的壓抑中。所有這些都需要在閱讀中慢慢體會，而不是讓作者直接寫出來，讓讀者直接看見的。這就是小說寫作中的冰山理論——海明威說自己的小說像冰山，他往往只寫了「八分之一」，其餘的「八分之七」呢，都在「水下」。這就是海明威的高明之處，他才不會管你讀者看不看得懂，他更喜歡耍弄這樣的技巧體現自己的高超藝術。

而我們作為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就要去挖掘表面含義下的深層含義，會這樣閱讀了，才會這樣寫作，才會能力更強。真正的好老師在閱讀教學上就要達到這樣的境界，讓學生領悟到冰山下面八分之七的內容。而我還做不到，看來還需多閱讀多努力。

《殺手》後半段寫的是被殺之人——一個大塊頭的瑞典佬奧利·安德列松，他曾是一個重量級的職業拳擊手，這樣一個大人物，竟然被嚇得躲在家裡不敢出門。當尼克去通知他的時候，他朝著牆壁，把背露在外人面前，這樣的描寫海明威寫了多次，這個拳擊手是一次次在逃避，因為他已經害怕得崩潰了。一個拳擊手不敢直視他人眼睛，把自己的背暴露在別人面前，這說明他是懦夫，這是海明威最瞧不起的，這樣寫是在羞辱他。但是這些內容同樣海明威沒有直接表述，你要自己去看去體會。

帶著這樣一種體會，我又重看了《白象似的群山》，利用冰山理論分析小說中人物，也藉助百度了解小說背景，對男人的那種不想負責和懦弱的表現就更能體會了。「白象」是被當做一種供奉的高貴動物養著的，需要養育的人付出巨大的精力和物力，於是就成了巨大的麻煩和負擔，這就象徵了小說里女孩肚子里的胎兒，男人不想承擔這個責任，於是逃避苦悶。海明威同樣只是用對話來展示，不會多一句廢話，冰山以下的部分必須反反覆復去讀才能慢慢明白。有時候簡潔才是最有力量的，不會寫作的人總想多啰嗦一些，生怕別人看不懂。而優秀的作家就是如此簡潔又有衝擊力。

而女孩那種希望到失望再到自我意識的覺醒，第二遍閱讀時我也能看出來了，很欣賞這個女孩的獨立性，比起這個男人來說要堅強多了。海明威寫這樣的故事實際是在激發人們對內心精神世界的關注，讓人們去思考自己的思想信仰，最終解決精神生態上所出現的危機。

因此海明威作品中的這些人物被稱為「迷惘的一代」，而海明威總在作品中反覆諷刺羞辱這些懦弱迷惘的人，因為他喜歡硬漢，喜歡敢於抗爭的人，喜歡站在強者角度來寫作，這也就是《老人與海》成為他的經典著作的原因。

接著我又重看了《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再次體會年長侍者和老人同樣的孤獨感。還有《一天的等待》中男孩的恐懼心理。這些作品都在顯示海明威的寫作技巧和硬漢精神。

但是《乞力馬扎羅的雪》這篇與書籍同名的小說卻讓我又糊塗了，這篇有一點意識流的感覺，反而描寫了很多內容，似乎把冰山之下的八分之七也暴露出來了，不知道是海明威多變的風格還是我沒有讀懂的原因。

第一次如此認真地閱讀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在閱讀體驗上由晦澀到理解到欣喜，這種讀書的快感是任何遊戲的快樂都比不上的。喜歡這樣的閱讀，富有挑戰性，讓人更上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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