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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振裕,穿行在文物里的「福爾摩斯」

從京城南下,我們去尋訪一些名動天下的寶藏的原生地。到了武漢,奇異的溫度變化撲面而來:一種是冷的變熱——湖北省博物館內,越王勾踐劍、雲夢睡虎地秦簡、曾侯乙編鐘的展台邊,人頭攢動;一種是熱的偏冷——裹著屋外寒風走進咖啡廳的陳振裕,交談時比想像中更冷靜、更自持。

作為這3件國寶的發掘者之一,陳振裕早在專業領域內功成名就。如今作為《國家寶藏》節目中秦簡的「今生講述人」,他一夕之間收穫了大眾知名度。「男神」「謙謙君子」「國士無雙」……如潮的好評並未影響陳振裕的節奏——「我都已經78歲了,不求名也不求利,館裡有需要,我就出來做點事」。坐在《環球人物》記者面前,他以一位考古學家的身份,講述自己與國寶的那些故事。

考古遇上了好時代

陳振裕退休時68歲,從事考古工作44年——那是2008年,距今已經10年了。自稱「愛玩」的他掰著手指頭,笑著把自己的愛好總結成了一副對聯:「抽煙喝茶寫文章,打牌打球看電視。」

退休後的陳振裕其實沒什麼時間「玩」。他埋頭寫書、編書,進行新石器時代、夏商、西周和春秋時期漆器的專題研究,甚至繼續去田野——按照省文物局與考古所的安排,前往各處的考古工地進行檢查和項目評審。近幾年,湖北入選「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天門石家河遺址、銅綠山四方塘遺址、棗陽市郭家廟曾國墓地、隨州文峰塔東周曾國墓地……他都一一去過工地現場。

「您去工地幹什麼?」

「去看看年輕人挖成什麼樣子。挖的方法對不對,看要怎麼挖,怎麼改。」陳振裕笑答。

事實上,陳振裕2001年從考古一線退下後,就開始作為專家去考古工地,給年輕的考古人「指指路」。曾入選2002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巴東舊縣坪的發掘工作是從2001年開始的。這座北宋名相寇準做過縣令的古城,經過一年多的發掘,逐漸露出了真容。「我去的時候,他們剛把衙門挖出來。我對他們說,既然有衙門,應該就會有城牆圍起來,你們再往外圍找找。後來,他們就找到了城牆。」

陳振裕還是年輕人的時候,並沒有這種組織專家前來工地檢查、評審的環節。新中國成立之前,湖北的考古工作基本處於空白,等到新中國成立後,考古工作才逐漸開展起來。「我們那時候,考古力量比較差,人很少,不只是湖北,全國搞考古的人都很少。不像現在,人馬壯大了。」

陳振裕覺得欣慰。考古發掘的裝置、設備更新換代了,考古人的生活、工作條件也改善了。「我們那時候連照相機都沒有,發掘出文物也沒辦法立刻拍照留存。平時吃住都是靠附近的農民,給他們一點錢,雇他們做飯,晚上就住在老鄉家裡,堂屋裡擺張床,幾個人擠一擠。夏天還好,最難熬的就是冬天,太冷了。我們白天不能穿多,穿多了不方便在工地作業,晚上搞個炭盆,就著昏黃的油燈畫總圖,還是冷得受不了。」陳振裕擺著手,一連重複了3遍「受不了」。他一側頭,記者就能看到他左耳外側一塊深色的疤。那是他去枝江青龍山發掘城背溪遺址時,凍傷了,治療條件有限,一不小心就被自己連皮帶肉摳掉一塊。「現在國家對考古很重視,投入也很多,我們考古是遇上好時代了。」對陳振裕來說,憶苦為了思甜。

找到越王勾踐劍的劍魂

「您當年怎麼就想到報考考古專業呢?它既不是什麼熱門領域,又這麼辛苦,您就一輩子在這條路上走了,都沒想過換個行當嗎?」《環球人物》記者忍不住問。

「我是在廈門長大的,經常去廈門大學民族博物館參觀,在那裡看過一部講考古的紀錄片《地下宮殿》,覺得考古特別神秘,就有了興趣。等到報專業時,我看到北大的招生報上有張照片,上面是去黃河水庫調查的考古專業學生,背著個小挎包,特別神氣。我當時想,考古原來哪兒都能去,真是太好玩了,於是就報了。我愛玩嘛!」陳振裕笑著回答。1959年,北大考古專業在福建省只招了一個人,就是陳振裕。他的歷史考了99.5分。

在一般人印象中,考古是門陳舊、冷清的學問,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住苦頭。但陳振裕每每提起考古,卻覺得有趣極了,總是笑著說自己「幸運」,眼睛裡都在放光。他把自己比作「福爾摩斯」,考古就是「探案」。「『案情』非常複雜,稍有閃失,真相就可能離你而去,而考古學最大的魅力就在於此,看你如何去破解它。」

也許真是幸運,北大畢業後不久,陳振裕就有了破解驚世「大案」的機會。1964年,他被分到湖北省博物館,並於次年夏天安排到江陵工作站工作,不久就參加了配合漳河水庫第二、四乾渠工程進行的考古調查。頂著炎炎烈日,他與另外兩名工人背著裝滿蚊帳、被單和換洗衣服的背包,扛著探鏟等考古工具就出發了。為了避免漏掉文化遺存的痕迹,陳振裕走在漳河水庫二、四乾渠樁號的中間,另外兩人走在他的左右兩旁。三人並行前進,步行拉網。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他們最終在江陵八嶺山一帶發現25座有封土堆的墓葬,並根據土色初步判斷可能是漢墓或者楚墓,其中就有望山一號墓。

望山一號墓在楚都紀南城的西北7公里,墓口是長方形,長度達16.1米,寬度為13.5米,在當時的湖北算是一座大墓。考古人員對其進行大規模發掘後,很快發現填墓坑的土裡不僅有楚墓常見的五花土、青灰泥,還有白膏泥。「白膏泥是一種密封性能非常好的土,在發掘報告的幾千座楚墓中,公布有白膏泥的為數極少。這說明這座墓密封非常好,沒有被盜,可能裡面的東西不僅多,而且保存得很好。大家都覺得這是好兆頭。」陳振裕向記者解釋道。

虎座鳥架懸鼓、精美的酒具盒、各式各樣的青銅器、巧奪天工的小座屏……一件又一件珍貴文物讓陳振裕堅定了自己的猜測,認為墓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墓主人是誰?」成了陳振裕心中的第一個謎。「在絕大多數古墓的考古發掘中,很難獲得墓主姓名和年代的歷史信息。我們在邊箱中,清理出了一批竹簡。雖然這些竹簡殘斷得很厲害,仍能看出人名『昭固』出現得最多,並記載了昭固尚無爵位與職位,但可以出入侍王,跟楚王關係密切。」除了竹簡,墓的規模與隨葬器物也暗藏了許多線索,「比如隨葬品中既有兵器又有文房必備的物品,說明墓主能文能武。再比如墓中出土了大批的車馬器,說明墓主身份很高。」

一天上午,陳振裕照舊和同事在墓中進行發掘和清理工作,突然聽見有人喊他:「老陳,你昨天拿出來的那把劍,非常精美,劍上還有8個字!」陳振裕一聽,立即往庫房跑去。「在這把劍之前,我們已經發現了3把劍,從劍鞘中拔出後,都沒有字。等最後發現這把時,因為天氣越來越冷,工程很趕時間,我就說不拔了,和其他器物一起運回臨時庫房去。考古真的不能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那把青銅寶劍靜靜地躺在那裡,由藍色琉璃、綠松石裝飾,劍身飾滿黑色的菱形花紋,刃薄而鋒利,劍光逼人,最獨特的是近格處有兩行八字銘文。大家辨認後,只認出「越王」「自作用劍」6個字,中間應該是越王名字的那兩個字偏偏分辨不出來。在工地擔任顧問的湖北人民政府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方狀猷,決定把劍的照片和銘文的拓片、摹本一起寄給唐蘭、夏鼐(音同奈)、蘇秉琦等十幾位著名的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和古文字學家,請他們作進一步鑒定。經過40多封信件的探討,最終達成共識,這把劍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勾踐。這是中國考古界一場史無前例的考釋「筆會」。

為什麼一座楚墓中會發現越王的劍?原因有兩說:一種是戰利品說,可能是楚國滅了越國後,這把劍作為戰利品流到楚國;另一種是饋贈品說,《楚宮舊事》中記載,楚昭王的妃子是越王勾踐的女兒,兩人的孩子就是楚惠王,這把劍可能是作為勾踐女兒的心愛之物陪嫁而來。陳振裕更傾向於第二種說法,《國家寶藏》的「前世故事」也取了這一說法。

在我國考古史上,發現了不只一把青銅劍,但只有這把越王勾踐劍被譽為「天下第一劍」。在陳振裕看來,不僅因為這把劍保存完好、裝飾精美,出土時光澤耀目、鋒利無比,體現了很高的鍛造工藝,更重要的是它的歷史價值——它跟隨越王勾踐歷經了人間的滄桑,卧薪嘗膽,發憤圖強,終把越國變成了一個民富國強的國家,「這才是越王勾踐劍的劍魂」。

讓秦國「活」起來

在為《國家寶藏》調研的過程中,文學總撰稿於新玲印象最深的就是陳振裕:「老先生70多歲了,特別熱情。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準備選用雲夢睡虎地秦簡,他就拿來了一本巨大的書,是1155枚雲夢秦簡注釋釋文的資料。我問一枚秦簡的編號,他馬上就能在書中找到對應的資料,每一條都如數家珍。」

陳振裕發現雲夢睡虎地秦簡是在1975年底。他剛從江陵調回武漢,就聽說雲夢縣正在搞發掘,讓他去那裡看看。等陳振裕趕到時,有幾個墓已經被發掘完了,正準備挖最大的11號墓,他挽起袖子就投入其中。正是在這個墓里,他們發現墓主人的頭下、右側、腹部和足部都堆滿了竹簡。

「當時我真的是大吃一驚。在此之前,全國考古發現的戰國和漢代的簡牘,都出於棺外,從未見過將竹簡放置於棺內的。我們後來考證發現,墓主人是一名秦朝的基層官吏,名叫喜。這些筷子一樣粗的竹簡上,是他數十年如一日一筆一畫寫下的每日工作記錄,近4萬字。同樣記錄下的還有喜的人生和他經歷的風起雲湧的時代。」陳振裕話語間流露出敬佩之情。

在田野工作時,陳振裕總是白天發掘,晚上就著微弱的燈光看書,整理當日的資料。「埋葬秦簡的古墓是雲夢農民修建排水渠時發現的。在中國考古史上,一次偶然導致一個考古發現面世並不少見,農民可以,工人可以,甚至盜墓賊也可以。如果光去挖,不去思考總結,那只是一名技術工人,並非考古學家。」在陳振裕心中,重要的不是挖出什麼東西,而是要對這個東西做出解釋。

陳振裕從帶來的公文包里興緻勃勃地翻出幾頁手寫的文稿。他戴上眼鏡,伏在桌上,對著幾經修改的手稿,一條一條地向記者講解秦簡上的內容:《田律》是我國最早的保護自然環境的律文;《封診式》中的《絰死》《出子》案例是世界上最早的法醫檢驗記錄,比宋慈的《洗冤錄》早1500年;《法律答問》對官員犯罪有嚴格規範,比如「府中公錢私貸之,與盜同法」,是最早防治和懲處官吏貪腐的律文……他真是如數家珍。

雲夢睡虎地秦墓是我國20世紀100項考古大發現之一,也是最具有中華文明意義的百項考古發現之一。這些秦簡反映了秦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各方面的情況,與其有關的研究文章一經發表就引起了國內外轟動。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古文字研究會甚至因此改名為秦簡研究會。陳振裕敲了敲手稿,鄭重地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雲夢睡虎地秦簡不像曾侯乙編鐘那樣,一擺出來就十分氣派。它其貌不揚,觀眾可能一不小心就錯過了。但它讓秦國的歷史『活』了起來,對研究中國古代歷史的真實面貌至關重要。其實,我們考古,就是為了解釋文物背後發達的文化,讓每件文物後面的歷史『活』起來。」

別抱著文物躲進自己的「金字塔」

在採訪過程中,陳振裕有一個回答大大出乎記者的意料。

「在您看來,什麼樣的文物能稱之為『國寶』?」

「我不知道,你可以上網去查一下。」

「嗯?」

「『國寶』需要公眾來定義,而不是由學者、專家躲在『金字塔』里選。在我看來,觀眾才是最好的專家。」

陳振裕從未抱著文物躲進過自己的「金字塔」。早在發掘望山一號墓時,他和同事們就在墓坑上舉辦了國家文物局印發的文物保護宣傳圖展,並將剛出土的銅禮器、生活用具、兵器和車馬器等,擺放在墓坑邊,向觀眾展示。到了晚上,他們借用附近望山小學的教室,放映文物保護的宣傳幻燈片。前來參觀的村民絡繹不絕,甚至有人搭乘長途客車從荊州、沙市趕來觀看。

很多年前,陳振裕曾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有日本人說中國的兒童都是看日本的卡通片長大,並不懂得自己國家的歷史。這讓他大為警醒,「如果一個民族不懂得自己的歷史,這個民族就必定會滅亡」。所以他努力走向大眾,把文物背後蘊藏的歷史告訴大家。

陳振裕參與過以越王勾踐劍為主題的電影、紀錄片的拍攝,走進了《國寶檔案》《百家講壇》《探索發現》等欄目,還出版了幾十萬字關於考古和文物的普及讀本。「大家都懂得我們的歷史、熱愛我們的歷史,才能更好地保護我們的文物。」陳振裕伸出手,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桌上亟待修改完善的著作《天下第一劍——越王勾踐劍》。

作者:《環球人物》記者 鄭心儀

環球人物新媒體原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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