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中國傳統」的孩子,才能走的更遠
今年是晴晴第一次在國外過春節。
出國的時候,人總是能最清楚地意識到國別民族差異,從而最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而節日,又最能將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特性凸顯出來的。從前幾天開始,我就給晴晴講中國的新年:「中國的新年不同於美國新年,我們的新年叫春節。中國的月份是按月亮繞一圈算的。」
前兩年的春節,晴晴都還小,給她看了《過年啦》和《春節》的繪本,告訴她放鞭炮、穿紅衣、過年的由來。她似懂非懂,估計也不記得。
今年再講的時候,我頗有點躊躇。晴晴現在的理解力已經比從前進步了很多,對中國和其他國家也有了很多直觀感受,我有點猶豫,不知道在這個階段該怎樣繼續講。
該怎樣告訴你,中國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呢。
人在異鄉,難免對比異鄉和家鄉。中國人常是敏感的,一出國就不停對比,看國外哪裡比中國好,哪裡不如中國。對外國人的態度更敏感,常會想,他們是怎麼看我們的?這樣的心境下,看他人他國,也常常有高下之分。
中國人出國的心態,這些年發生了很大變化。
還記得94年,第一次跟隨父母出國,在英國住了一年。那時候出國的中國人,看什麼都還是眼花繚亂,從來沒見過雙層巴士,從來沒見過超市,從來沒開過自己的車。發達國家真是哪裡都好,出門就是免費公園,公園裡都是大片綠地和免費的兒童遊樂設施。租的公寓是幾個中國人合租,房間實際挺小,也擠得亂糟糟,但因為是獨棟小樓,有凸出的大窗子,還是令人感嘆。那個時候的中國人,都還是抱著過苦日子的心態,一分錢掰開了花,積攢著周末特定時間去買一次排骨的邊角料。知識分子去餐館刷盤子,放下一切身價,只想留在那花花世界,再不回國。
後來,20年過去,中國人再出國,看到的聽到的好像變成了另外的國家:這就是英國/美國/法國/義大利?這還算髮達國家?怎麼這麼破?瞧瞧這地鐵,可沒我們城市新修的地鐵好。樓都這麼舊了!這天橋也太髒了吧?這小機場真寒酸。走哪兒都不能手機支付,真土!這兒的房價也太便宜了吧?!
這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一代人之間。當初發出讚歎的,就是如今發出不屑的一代人。眼中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也不再是羨慕的對象,反而充滿同情地說著西方的衰落。
曾經的心態和如今的心態也是類似的:窮久了,就對貧富特別關注。窮的時候怕人說,富起來了就格外喜歡對比貧富。曾經擔憂的,就是如今掛在嘴邊的。
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看待其他國家,如何看待我們自己?如何給我們的孩子們講述中國和外國?
母親陪我和晴晴到美國安頓,前天回國。
送母親離開的路上,母親說,這幾天一直在想傳統和現代問題:現在看上去,中國哪裡都是現代的,新樓新路新機場,看著全都特別現代,到了美國反而看哪兒哪兒都是歷史建築,這個是什麼獨立戰爭時候的市場、那個是什麼南北戰爭時候的醫院,其實,美國才兩百多年歷史,中國五千年歷史呢啊。
母親又說:現在想想,中國這五千年歷史,好像跟現在咱們的生活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看人家這邊,歷史一直連續下來的,但是咱們全是從零開始,完全新的。
最後,母親說:尤其是我們這代人,一切都是連根拔起,一切歸零,在我們的意識里,只有「舊社會」和「新社會」,舊社會跟我們就像是沒關係似的,到了美國,反倒覺得人家是有歷史的國家。
我想,母親的話真是一語中的。
我們生活在沒有歷史、只有古董的時代里。歷史是某種一直延續而始終在起作用的東西,古董是屬於過去而現在只被陳列的東西。
歷史在我們出生之前被截斷了。整整幾千年,可能這一次的截斷是最徹底的。歷史需要人來傳承,可是在我們生活的時空里,歷史只存在在架子上,在故宮博物院的參觀人流里,在《國家寶藏》的明星光環中,在《百家講壇》的八卦風雲中,不在生活里。讓孩子學歷史也成為了形式主義的獵奇,穿漢服拜拜,在舊式傢具間行個叩頭禮。
這些都不是歷史,這些都是古董。
傳承的歷史是什麼?傳承的歷史是思維方式。
古董和歷史的差別在於:學了古董之後,並不會覺得它和生活有什麼聯繫,它的影響力和意義只局限於參觀的瞬間;學了歷史之後,是帶著歷史的思維、歷史的疑問和歷史的發現處理日常生活。
舉個例子,如果只是買了一幅宋朝的古畫,知道這是哪個畫家、哪種技法的作品,這是古董的思路,畫作是被當作名貴事物來傳承。而如果掛著一幅宋朝的古畫的複製品,價格上非常低廉,但是把畫家對壯闊河山的激情、對日常人物的觀察方法、對高潔品格的固執追求帶到日常事業中,這是畫作被當作歷史傳承。
歷史是一種精神性存在,它只能被精神性延續。在可見的建築和器物中,你能感受到它的力量,但如果不去精神性領會,那麼就相當於沒有延續。
被精神性延續的歷史,並不會像古董一樣一成不變。古董只屬於當時的朝代,一絲一毫都錯不得、變不得,然而歷史是一直在變化的思維,根據每個時代做出調整。
再舉個例子,前幾天聽一本電子書,《萬物理論》,作者應該是具有基督教信仰的人,他在討論精神的螺旋上升過程,講到基督教不能被當作紙面教義來理解,而是需要發現其中的精神含義。他用從「自我」到「我們」再到「全體」的精神成長過程,來看待和解釋世界上的政治孤立主義、現代化進程、民主運動等等,完全具有時代感。
猶太人最是精神性看待歷史的人。他們並沒有很多歷史建築、精美器物可以憑弔參拜,也沒有很多「老祖宗的寶藏」可以炫耀,他們一代代能傳承的,就是討論猶太經典中的問題:人的善與惡從何而來?世界的終極規律是什麼?如何看待一個人的責任與義務?法律從何而來?人的什麼行為能獲得最終的拯救?如何看待弱小的猶太民族在歷史中的位置?
猶太人散落在世界各地,有著不一樣的國籍與身份,一般不會抱團在世界上集體行動,但是對這些問題的精神性思考,讓他們成為一體,成為出產諾貝爾獎大師最多的民族。
在美國能夠感受到的歷史,只有兩百年,但是這是連續的兩百年,有始終傳承的思維。有時候會奇怪美國學者對於一些經濟問題的執拗,他們好像「腦筋不靈活」,例如對市場和產權理論的原則性堅持,例如特別看重共產主義和市場經濟之間原則性的矛盾。這些似乎是他們不開竅的表現,現實中中國很多經濟發展根本是糊裡糊塗的實用主義,辨不清的原則就先扔一邊,怎樣能賺錢就怎樣來。然而如果理解美國歷史就會知道,如果沒有這種清晰一致的對市場的原則性信念,就不可能有過去兩百年快速的美國發展。他們是帶著歷史在生活,頭腦中隨時有亞當.斯密的判斷、熊彼特的創新理論、華盛頓對分權制度的信念。
這種延續性和斷裂性,讓美國和歐洲現在顯得如此「古老」,而中國顯得如此「現代」。我們從前羞愧自己沒有高級的鐵路和機場,現在驕傲於自己有高級的鐵路和機場。然而我們從哪裡獲得賴以生存的信念,是一個始終懸而未決,卻又不去討論的問題。
我們先用三十年打碎、拋棄了過去五千年的信念,又用四十年打碎、拋棄了過去三十年的信念,然後生活在欣欣向榮的真空里,保持志得意滿。
那我們需要傳承什麼樣的傳統呢?
實際上,中國古人探討和實踐的,是仍然具有很多現實意義的大問題。有時候我們說起孔子,總是講先師聖人,行跪拜之禮,尊長幼老少順序,最多強行背兩段《論語》、《中庸》。這都是古董式繼承。
我們很少討論的是,孔子作為一個思想者,要解決的究竟是什麼問題?孔子為什麼要談「禮」?孔子為什麼看重長幼老少順序?
實際上,孔子要回答的問題,和文藝復興以降啟蒙思想家要討論的核心問題是一致的。那就是「在一個無神的世界中,人如何實現自治」。這個問題被認為是最為困難的人類挑戰,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仍然占多數的宗教信仰者看來,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如果沒有神的審判,如果沒有神的律法,那麼任何世間秩序都是經不起推敲的,都是脆弱和易變的。
馬基雅維利和他的追隨者們選擇了叢林法則,他們說OK啊,無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就是秩序。然而無論是盧梭相信社會契約,還是黑格爾相信宇宙精神,都不願意接受簡單的叢林法則。而現代政治,不過是在最多人接受的情況下,為這個問題找一個現實解。
孔子為什麼談「禮」,因為在宇宙自然中,除了永恆競爭的叢林法則,只還有一種自然秩序,那就是時間順序。天地萬物有時,人生在世有歲,長幼老少代際傳承,生生不息,是能長期持續的秩序來源。因此才說,「禮,天地之序也」。
禮是可以拋棄的,問題和思索不能拋棄。什麼是我們社會秩序和社會文化的來源?沒有神也沒有主義的枷鎖,我們靠什麼建立人與人的框架與秩序?這個問題至今是懸而未決的。我們當然可以不認可「禮」,但這不意味著我們不需要人與人相處的基本準則。
孔子是一個殫精竭慮解決現實問題的人,他反覆談的就是如何將人從野蠻狀態帶入秩序,而這對於今天也是困難的。他和釋迦牟尼的區別就在於沒那麼超越,把他神化為廟裡的神像,實在是辜負了他思考的深遠意。
中國古代哲人常常提倡的,是在成文律法之外的,不成文的尊重。即禮對法的補充。現代實行法治社會,通過白紙黑字的契約,人與人之間沒有更多關係,只有合同關係。然而從博弈論我們知道,人與人相處的策略不完全能靠黑紙白字解決,合作與信任很大程度上決定博弈結果。可是,如何能信任他人?如果缺乏共同遵守的為人哲學,最佳策略就是相互防範的雙輸。
西方世界對信任的解決,仍然依靠身份團體。你是哪個種族、哪個教派、哪個社團,靠集體的標記來確認人與人的信任。可是這會把信任問題置於群體之間,個體之間的信任危機轉化為群體之間的信任危機,派別和群體之間的衝突就會變得異常尖銳。而中國古人不是靠社群的身份標籤來解決,而是個體與個體直面彼此。這才是融合社會的根基。
那什麼是律法之外的、不成文的尊重呢?就是基於自我約束和共同信賴的秩序。古人講修身,正心誠意,是以一己內心之力對抗生物之天然自私。於是對中國古人來說,最重要的一個詞是「君子」。這是一個常被西方哲人詬病的概念,認為缺少超越性和規範性,可唯有這個詞,才能清楚地表明,中國人如何在沒有底限的世界中,如何尋求個體超越。
「君子」不是強制性的,而是約定性的。因此君子的約束,只對相信的人才有效。理解這一點,才能知道何為君子之交,何為捨生赴死,何為江湖道義,何為士為知己者死。君子之間,是相互辨認的,不是相互施恩的利益交換,而是理念相同的精神契約。這樣的中國式友誼不基於市場、不基於派別,卻又堅固而不可摧,這在西方世界裡是沒有對應的。
君子之交,看的是精神溝通,超越外表的貧賤發達。我敬你是個君子。只這一句話,就足以讓世俗世界的區隔消融。一拱手,一點頭,從此山高水長,亦有所依憑。在萬千洪流的紛雜中,君子之心如中流砥柱,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不理解這種精神,不理解中國古人追求的自我約束和相互尊重,就無法理解中國社會。沒有任何一個僅靠威權和利益維繫的社會和延續長遠,更不用說數千年。
說遠了。回到現實。
這些精神性的歷史,對先賢討論問題的思考與繼承,在我們周圍都很少見到蹤影。於是我們的山水再也不是對胸襟的彰顯,林木也再也不是對品格的描摹。我們的環境和精神歷史失去了關聯,走到任何一個地方,都見不到述說性格和過往的建築,見不到凝固的思想。
因此,我們常常陷入對新舊設施的對比和狂熱,認為這短暫的就是永恆的。
那我們該如何向孩子傳遞中國的傳統?
孩子還小,不可能理解那些哲學思辨的部分,也不適宜太早傳遞太多。
我們能講的,仍然還只是可見的器物、食品、習俗、故事、人物,孩子小小的心裡,也只能理解到這個層面。但我們可以把精神性的歷史帶入日常生活的每一天。
我們可以給孩子重塑中國的神話傳統。雖然中國從來沒有完整成體系的神話系統,但是民間傳說漸漸彙集起來,成為我們久遠而共同的民族記憶。
我們可以帶孩子欣賞中國的書畫音樂藝術。雖然中國的書畫音樂在技法探索方面遠沒有文藝復興之後的西方藝術那樣先進,但中國書畫和音樂自有其獨特的審美特徵,和日常為人處世的審美相通,和品性相通。
我們還可以給孩子講那些流傳至今、彰顯中國人做事風格的故事,有許多凝結在成語中,用故事傳遞哲學。這些故事會成為孩子心裡對於為人處世的第一印象,會長久影響他們。
我們更可以把古人所講的對自我品性的要求融到我們自己的血液里,成為孩子的示範。再多的言傳不如身教,如果我們能夠做到無論是否有人監管,都不欺人,不自欺,不貪求,不陷害,並且正心誠意,思考為人處世的君子準則,那麼孩子能從我們身上感受到這一切,並延續這一切。這才是傳承的歷史,活著的歷史。
至於中國的現代呢?中國的強大富足和發展奇蹟呢?
至少對我來說,我是會對孩子淡然處理的。中國只是回到常態而已。並沒有什麼奇蹟,而是理所應當的。這是過去三千年前的常態回歸而已。這是萬千吃苦、勤勉的中國人自我創造的正常生活。中國社會應當享有和平和繁榮。
最終,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夠非常清晰地認識中國,理解自己是中國人。在世界中能夠和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交流,理解他們的民族,從而更清楚地反觀自我。
過去兩百年,中國人對愛國主義常常在癲狂的兩極間搖擺,要麼認為自己超過一切人,因為唯我獨尊而愛國,要麼認為自己不如任何人,因為自卑而嘲笑摒棄愛國主義。
我心中的愛國和「我國第一」的自傲沒有關係,而是一種親情,一種對自我的承認。就像我們對自己的家人,是的,我的爸爸媽媽不是最英俊美麗的,不是最有錢的,但是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啊,這是不可改變的自然事實。而我接納我的家,我的自我存在,我的國家,不管她是不是世界第一都無所謂。深情源於接納。這就是我的愛國主義。
希望晴晴能夠慢慢感受到,世界中的中國。
※這個世界的悲哀,是把不一樣的小孩集合在一個校園裡,教育成一個模樣
※走出中國式付出:你過度犧牲自己,不會給任何人幸福
TAG:美國留學媽媽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