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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史視域中荀子的崇學觀及其與孟學的分野

Xun Zi"s View of Advocating Learning in Academic History and the Difference between Xun Zi and Mencius

作者簡介:張明(1976- ),男,山東社會科學院國際儒學研究與交流中心副研究員。山東 濟南 250002

原發信息:《東嶽論叢》第20179期

內容提要:荀子繼孔子之後發揮了儒家的崇學觀,但孟子則從性善論的角度並不關注向外之「學」,這是荀孟二者之間的巨大分歧。韓愈首倡「道統」說,尊孟而抑荀,被宋明理學家所借用和發揚,孟荀的思想地位遂成雲泥。學術史上的漢宋之爭,實質上是由荀孟在「學」的問題上的分歧作為內因所推動的。

關鍵詞:學/荀子/孟子/漢學/宋學

標題注釋: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韓愈儒學思想與中晚唐儒學復興運動研究」(項目號:17BZX050)階段性成果;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荀學史」(項目號:12AZX007)階段性成果。

荀子是繼孔子之後先秦儒家在「學」的問題上發揮最多的思想家,《勸學》一篇,酣暢淋漓,素為世人所重,至今耳熟能詳。但是,如果我們不僅僅把荀子的這種崇學觀視作一般性、孤立的東西,而是置於整個學術史、思想史的領域中來審視的話,那麼這種觀念實則具有某種實質性的思想價值和標準。這種價值和標準,不僅將先秦儒家與其他諸子百家之間區分開來,而且在先秦儒家內部,也將荀子之學與孟子之學的差別加以凸顯。更為重要的是,荀、孟在「學」這個問題上的分歧始終以一種潛隱的方式,貫穿於中國思想史、學術史的進程中,某些表面上看來僅僅是學術性的爭議,卻完全可以追溯到這種思想分歧上。

一、孔、荀相繼的儒家崇學思想路線

作為儒家學說的締造者,孔子非常關注「學」的問題,《論語》中記載的有關言論可謂順手拈來、俯拾皆是,如: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

敏而好學,不恥下問(《論語·公冶長》);

學如不及,猶恐失之(《論語·泰伯》)。

據楊伯峻先生《論語譯註》附《論語詞典》統計,在《論語》中,「學」作為實詞概念出現過64次,僅次於「仁」(109次)這樣的核心詞。不涉及「學」字,而含有「學」之意義的話語就更多了,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等等。此種遍佈於《論語》諸篇中的言論,從內容上講也極為豐富,既有簡略的勸勉之語,也有深刻的治學方法,不一而足,多成為今人口耳相傳的格言警句,足以見出孔子對「學」的重視。

荀子繼承了孔子的崇學觀,他所作《勸學》篇,可謂是先秦儒家首次系統性闡述這一觀念的論文。這種繼承性,在歷代《荀子》書整理者那裡得到了體現。漢代劉向整理《荀子》,為其編定目次,置《勸學》為首篇,至中唐時期楊倞首為作注,對目次進行了重新編排,與劉向有所差異,如將《性惡》篇提前,而置《堯問》為末篇,但仍以《勸學》為第一。這種編排是頗有深意的:《勸學》對應了《論語》首篇《學而》,《堯問》則對應了《論語》的末篇《堯曰》,這樣,《荀子》書就與記載孔子言行的經典《論語》在形式上形成了對應關係,通過這種對應也就表達了編目者視荀子為孔子後繼者的看法。楊倞說:「觀其(按指荀子—作者注)立言指事,根極理要,敷陳往古,掎挈當世,撥亂興理,易於反掌,真名世之士,王者之師。又其書亦所以羽翼六經,增光孔氏,非徒諸子之言也。」(《荀子注·序》)就把這層意思說得很清楚。

就《勸學》篇顯示出的儒家學說特色來說,荀子在這篇論文中闡述了先秦儒家在「學」這個問題上的兩個重要觀念:一是「學」的行為,二是「學」的對象。前者闡明的是學習的必要性,即「勸學」之「勸」,勸勉人們要篤行「學」之實踐,要「學不可以已」。其中很多內容跟孔子之語相仿,如「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荀子·勸學》),是對《論語》「思而不學則殆」的進一步發揮。後者闡明學習的對象,即《詩》、《書》、《禮》、《樂》、《春秋》等經典。孔子談「學」,較為寬泛,但其核心對象也是儒家經典,他認為,「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即是以「六經」作為教育子弟的主要內容。荀子發揮了孔子的這一思想,進而加以系統的說明:「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荀子·勸學》)他對學習的對象內容、次序安排作出明確的規定,認為學習是有始有終的,從誦經開始,而終乎《禮》;通過這一學習的過程,能夠理解儒學的真義,使自身的修養從一個普通的士人,而能逐漸向聖人看齊。

由孔子到荀子一脈相承的崇學思想,實則是先秦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儒家之為儒家的一種標誌。為什麼這麼說?首先就具體人物來說,孔、荀之間有很大相似之處,即二人皆以老師的身份而獲盛名,所以重視「學」,勸勉學生子弟致力於學,以儒家經典作為教授的內容等等,實則與這種特殊身份相關。孔子是中國古代第一個設立私學的教師,「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史記·孔子世家》)特為後世所稱譽,被尊崇為「至聖先師」,人盡皆知,自不待言。荀子生活在戰國末期,遊學於齊國,曾多次擔任當時人文薈萃之地稷下學宮的祭酒,其學生如韓非、李斯、浮丘伯、陸賈、張蒼等皆是著名人物,故司馬遷稱其「最為老師」(《史記·孟軻荀卿列傳》)。對先秦典籍的保存和傳授,孔子之後,以荀子的貢獻最大,秦火之後,《詩》、《書》等經典能夠再度傳習,有賴於荀子後學的發揚。儒家重視經典,重視傳承,因此在「學」的問題上就特別關注,可以說,儒學能夠在幾千年來的中國歷史上延綿不絕,這種崇學的思想在其間著實起到了關鍵作用。

其次,更為重要的是,正是對於「學」的重視,把儒家學說與其他諸子學說之間區分開來。從儒家的起源來看,「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敘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於道為最高。」(《漢書·藝文志》)「仁義」是其思想的核心,而「六經」則是其崇奉的經典,通過對經典的學習,領悟仁義的理念,才能通達於大道,成君子,成聖人。所以對經典著作、禮儀規範的重視與學習,乃是出於儒家自身的規約,非如此則不稱其為儒家了。相比較而言,其他諸子百家則沒有像儒家那樣關注「學」的問題。與儒家並稱顯學的墨家,其開創者墨子本人雖出於儒學之門,曾對儒家典籍、禮儀規範相當熟悉,卻最終成為儒學的反對者。墨家反對儒家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儒家秉承的周代繁文縟節、等級禮法的批評,「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子·要略》),提倡「節用」、「非樂」,以素樸的方式生活和干政。在這樣的觀念指導下,墨家的著重之處在「行」,而不在「學」,《墨子·非攻》篇所記載墨翟本人不辭辛勞奔波於諸侯之間以平息戰亂的事迹,很能說明墨家的這種傾向。作為先秦另一大思想派別的道家,也對「學」不甚重視。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老子·第四十八章》),是把「學」作為「道」的對立面來看待;莊子則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莊子·養生主》),也不認為學習知識乃人生之要事。老莊的學說,雖然有其辯證的一面,但是不把「學」作為通達「道」的必要途徑,則是非常明確的。至於其他各家,在「學」這個問題上大致相仿,都沒有孔、荀這般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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