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中的燈影戲
周曉丹
「正月里來正月正,正月里來看影燈……」這影燈,就是燈影戲,也叫皮影戲,長沙人也叫它影子戲。影子戲曾是百姓的娛樂享受之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長沙鄉間還能經常看到一些走鄉串村的影子戲藝人。可惜,幾十年過去,那種鄉野娛樂帶來的老家記憶已消逝得無影無蹤。
外婆家大屋裡看影子戲的場景
家住撈水古鎮,兒時的光影里,春節會隨母親前往撈水古鎮鄉間牌樓灣黃家大屋的外婆家看影子戲。
黃家宗親多,二叔公、三叔公、四叔公、五叔公、六叔公……挨個兒拜見,母親微笑著全都按著我鞠躬叫外公。
六叔公好酒,就叫酒醉外公,想是年輕時曾以屠為業的緣故吧,母親說他每年正月里一定會出錢請影子戲班來大屋唱幾天影子戲祈福。
有著數百年歷史的黃家大屋在鄉下顯得有些門第氣派,三進庭院錯落有致,每一進都由麻石階梯相連,每一進都庭院方闊。正月里,待白日里舞龍燈獅子的熱鬧散去,大屋厚重的大門敞開,懸掛著的大紅燈籠亮起,影子戲藝人就在前院碩大的天井階梯上,用白色的布幔支起舞台……
大屋的族人們開始忙裡忙外招呼來看影子戲的鄉鄰,香茶糖果整齊地擺放在天井地坪幾排長條板凳上,鑼鼓聲咚咚鏘鏘,年長的坐著品茶、嗑瓜子,後生與姑娘們三五成堆嬉笑言談,細伢妹子人前人後跑上跑下,待有人將階梯上那用尼龍絲製成的梨形網狀燈絲的煤氣燈打足氣點燃,煤氣燈便在「吱吱」聲中噴出極強的光來,天井地坪霎時便如同白晝,此時,有一蒼老宏亮的聲音便拉長一嗓子喊聲:「開 ——場——嘍!」那,就是我酒醉外公。
立在麻石台階上的小小舞台用竹竿撐著,一塊長長方方丈高不到、經過魚油打磨變得挺括透亮的白紗布幔子透著亮,「挽龍」人(搭檯子人)將一幅「是人非人扮文裝武千般態,有口無口談古論今百樣音」的對聯挽在幔子兩側,鼓樂便進入劇情狀態,弦子拉起來,鼎沸的人聲安靜下來,煤氣大燈暗了下去,具有古老神韻的影子戲便開始了。
集民間雕刻、色彩、透視和表演藝術於一體
影子戲可是中國國粹,集中國民間雕刻、色彩、透視和表演藝術於一體。在漢代詩文中:「漢妃抱子窗前耍,巧剪桐葉照窗紗。文帝治國平天下,娛樂傳入百姓家」說的便是影子戲。在《漢書外戚傳》中,也詳細記述過漢武帝劉徹觀看影子戲的情景:漢武帝愛妃李夫人染疾故去,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終日不理朝政,一日,大臣李少翁出門,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於地,栩栩如生,李少翁心中一動,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塗上色彩,並在手腳處裝上竹竿,入夜,圍方帷,張燈燭,恭請武帝端坐帳中觀看,武帝看罷龍顏大悅,就此愛不釋手。這個載入《漢書》的愛情故事,追溯起來應該就是影子戲最早的淵源,我想這也應是關於影子戲最早的文字記載了。
2000多年來,影子戲一直在大江南北流傳,崇山峻岭的陝西華縣據說是影子戲發祥地。影子戲歷來傳男不傳女,窮人不識字,中國鄉村育人受教的禮數,大都便靠口口相傳或民間藝術的形式得以傳承下來,造就誕生了這一民間技藝,也就成就了影子戲藝人子承父業、傳男不傳女的社會傳統。
影子戲是由藝人操耍牛皮、羊皮或紙板等物製作的影人在帷幕後通過燈光映出影像的一種表演,相當講究操耍技巧、唱功和配樂、人物造型等美感。彩繪與雕工並用,用皮質製作的皮影經過色澤純正的敷彩晶瑩而絢麗,燈光映射下會五彩斑斕。
「影人」,長沙人戲稱「菩薩伢子」,業內稱為「樣譜」,是歷代藝人習習相傳的手工藝術精品國粹。影人都是側面頭像,頭大身子小,身體上窄下寬,手臂過膝。臉譜分南北,北人用五分臉譜,南人用七分臉譜,也就是讓影人留給觀眾五分側面或七分側面。湖南藝人紙板雕刻的影人還能吹鬍子瞪眼睛。
皮影戲曾遍布長沙城鄉
清代皮影戲遍布長沙城鄉。城南里仁坡有「鳳凰班」;黎家坡有「菊興班」;府正街有「同興班」;北門正街有「連興班」,一直到民國初年,長沙城內還有好幾十家皮影戲班。1956年,長沙皮影戲《龜與鶴》《差不多》等劇目還在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國際木偶節上榮獲過最佳演出獎。
千百年來,從業皮影戲的藝人多是農人,白天田間勞作,晚上據此維生,頭足四肢靈活的皮影隨著唱腔的起伏,在這些操持農作的藝人手上靈巧舞動。小生、鬚生、青衣、花旦各種表演手法,全仰仗於舞弄皮影人靈巧的一雙手。
皮影戲所配器物相當豐富,車馬、刀劍、桌椅等都如同舞台劇,留給我兒時印象最深的是《三打百骨精》中孫悟空手上狂舞著的金箍棒,《四郎探母》中穆桂英和《梁紅玉》中梁紅玉倆人頭上豎起的那根根雉雞毛。
皮影戲是用唱腔和念白來展現人物性格與情感的,唱念多用文言文,在上千年的流傳中,唱腔也早與各地戲曲小調與文化背景相融並進,佛教、道教音樂也滲透其中。瀟湘屬南影源流,文言文加上六叔公請來的皮影戲班子都是衡南人,唱念都帶有濃濃的湘南方言,這些詞句是生長在長沙城鄉間的細伢妹子們聽不懂的,只是看熱鬧,看梁山伯祝英台十里相送,看孫悟空金箍棒舞得密不透風,看穆桂英、梁紅玉英姿神武,看遼兵魂飛魄散……每看到有敵將人仰馬翻頭顱滾地,六叔公便會在人群中將手拍得山響,雷鳴般的嗓門引導著看戲人高聲大叫:「好!好——!」
「一口敘說千古事,兩手對舞百萬兵」
聽詞既是聽不大懂,聽鑼鼓、二弦子又極其單調,時間稍長,細伢妹子們就坐不住了,紛紛離了大人或用草把子所佔的前排位置,竄到後台削尖腦殼去看影子戲藝人操耍表演了。
後台清一色都是男人,一家影子戲班三至五七人不等,打鼓的打鼓,敲鑼的敲鑼,幫腔的幫腔,把曲的兼帶唱詞。生、旦、凈、丑,青衣、花旦、刀馬旦、閨門旦等一溜男女聲全由男人替代,唱念出的女聲也是極其委婉動聽。最吸引人的還是細伢子眼中那些擺弄影子的藝人,鄉人稱之為「簽子」的簽手們。簽子們支起影子的手腳、四肢、道具和兵器,神情自如地操耍於鑼鼓的節奏中,拖一長腔:「一口敘說千古事,兩手對舞百萬兵!……」令人好生驚羨。
表演的「影子」,行人稱之「樁子」或「身子」,樁子大小南北也有講究,南方影子戲班慣用中型樁子。中樁八寸或一尺二寸,能做出立、坐、行走、卧、躺、滾、爬、奔跑、騎馬、射箭、打鬥等多種複雜動作。或疾或徐,或俯或仰,喜怒哀樂悲恐驚,全都仰仗於那幾根竹籤之上,其表演的細膩傳神,對角色性格的塑造,戲劇衝突引起的劇情,便全都能精美詮釋中華文化的思想內涵了。影子戲藝人操耍得百般投入,看戲人如醉如痴,跟著戲裡的人物一時開懷一時傷感……
在我兒時的情懷裡,看草台戲裡花旦,咿咿呀呀學舌,便想著日後隨戲班子唱戲走南闖北;看這燈影戲,就對那拉弦子男聲女唱百般好奇卻又不解風情。
在鄉愁的記憶中
一直到半夜,皮影戲才收場,燈光暗了下去,在那掛在撐竿上如同夜壺形狀中間穿著捻子的錫皮大煤油燈下,藝人們分工明確有條不紊地裝著箱,後台的藝人忙中不亂,按照影子戲古老帶有些迷信色彩的習俗,一是一二是二開始拾掇行頭。如男女影人的頭和身子不能混放,以免亂了陰陽,箱頂上需放置某人物影子鎮邪……四鄰鄉親趁著月色喜笑顏開三三兩兩散了開去,大屋裡的男人們餘興未盡,有人哼著戲文,酒醉外公一聲喊,女人們收拾碗碟,男人們收拾場地,細伢妹子們稀里糊塗呵欠聲聲仍在後台圍著戲班子轉,外婆口中哼唱的「正月里來看影燈」,就這樣在古幽的鄉韻中走了過去……
正月十五,年就算是過完了。陽春三月來臨,鄉人便開始整理農具,只待陽雀子一叫,便準備開田泡種。而過年時酒醉外公請來的影子戲班則已如同過眼雲煙,而今則早已只留在鄉愁的記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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