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雜感︱不過生日，只過節日
元宵節到了，我的生日也到了；或者說，我的生日到了，元宵節也到了——一天，兩個日子，重疊得如此性感。
元宵節，民間又叫「大年」，「上元節」、「元夜」、「元夕」、「燈會」、「燈節」等。學生時代讀到蘇味道的「火樹銀花合」、朱淑真的「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辛棄疾的「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我馬上斷定元宵節就是中國最美的節日；因為這一天不但承載著普通大眾的狂歡、年輕情侶的浪漫，甚至也承載著英雄與智者的寂寞情懷、人生悲喜。我以我的生日被安排在這一天而自豪——感謝父母，感謝上帝，感謝我自己——沒有猴急，也沒有睡過頭。
每年我都是過陰曆生日，不單是因為身為中國人，理當按傳統曆法過生日；最重要的是，陰曆生日才是最準確的。崔護的「去年今日」，當然是以陰曆計算的，因為唐朝時還沒有採用公元紀年。身邊有不少朋友都過陽曆生日，以嚴謹和負責任的態度，必須指出：陽曆的A月B日，每年都不一樣，不是少幾天，就是多幾天，不多不少恰好碰到你的生日，簡直比今天即將出現的千年一遇的日環食還要罕見！所以也可以說，當你過陽曆生日時，可能每次過的都不是自己的生日，而是路人甲或路人乙的生日。試想經過數日折騰，定飯店，買蛋糕，勝友如雲，高朋滿座，祝福聲聲，笑語喧嘩，到頭來卻是為遠在天邊的陌生人慶賀生日，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點不智？
元宵節固然是中國最熱鬧的節日之一，但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我來說，經常意味著凄涼與寂寞；因為節日里同學們、朋友們都忙著陪家人過節、看燈，我的生日就只能在「對影成三人」的情景下度過，只有極少數的機會可以和朋友們一起玩樂，當面接受他們的禮物與祝福。
中學時，有次過生日，不但有好多同學包括我的幾個結拜兄弟、楊世允、寧翀、吳文倩、平筠等等一大幫同學捧場，還有剛認識不太久的楊近白參加。那天我們喝了酒又去看花燈，在十幾萬人中間鑽來鑽去，既看燈，也看人。我還記得在一條街上，遇到幾個小孩子放鞭炮，他們用一支香煙點燃炮捻，隨即扔在地上，近白帶著一身酒意衝上去踩那些即將炸響的鞭炮——其豪邁、倜儻如此。
大學時，有一年是正月十五之前開學，那次生日就只好在學校度過了。我情知同學們要陪伴家人或佳人，就很知趣地一個人走到讀書長廊上看月亮。月亮出來了，倚在山頭，映在湖中，又圓又大，重得似乎升不上去，近得好像可以一伸手就攬入懷中。我當時酸酸地想到：我就如這月亮，全世界獨一無二，所以才要忍受月亮一樣的孤獨啊。
到深圳過的第一個生日，是好友楊世允組織的。他大概怕場面過於凄涼，就請了他幾個同事來捧場。我記得我們喝了酒，胡亂說了很多話。他還送我一本當代畫家的畫集，畫家的名字我早已經記不起來了。只是老朋友那份情誼讓我永銘心間，宛如樹上刻的字，隨著年月增加，愈來愈大，愈來愈清晰。
此後與我妻相識、相知、相愛，最終走入婚姻殿堂，每年的生日，很自然地由她張羅了。我們過得很簡單，往往是幾碟小菜，一個蛋糕，一瓶紅酒，幾句真誠的祝福——在我嘗慣了凄清與寂寞之後，這已經是我人生最大的奢侈了。
自我貶謫人間以來，倏忽已歷三十多個春秋，雖然表面看來我沒那麼老，好好裝扮一下，混跡在85後人群里也未必會露餡，但我心裡明白，我已經徹底告別了為一個眼神、一封情書、一件禮物而神魂顛倒的年紀了。我即將甚至正在以每小時120公里的速度向「啄木鳥落在肩膀上」的年齡兼程前進。責任、壓力、莫名的悲哀如摞在孫行者身上的三座大山，讓我直不起腰來。我一直夢想著少年得志、出名趁早，至少也要青年有為、小有斬獲，不想都奔四了還在匆匆趕路，沒有摘到像樣的花果。想到這些臉上就發燒，心裡就恐慌。以前讀過的詩句，「百無一用是書生」、「萬事無成空過日」「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之類，字字句句都化作鞭子，不停地抽打在我身上。我已經懶得去查看傷勢如何。作為一個男人，你必須把自己當作一頭野獸，受了傷，流了血，就爬到荒野，鑽入草莽，自己舔舐傷口，「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是的，「男」字後面不應該跟個「人」，而應該跟個「獸」——獅子、狼、狐狸、蛇或者野狗，都行。
肯定不止我一個人如此：年紀越大，越怕過生日。從剛過完一個生日就期盼下一個生日的幼兒時期，到呼朋引伴吆五喝六不醉不歸的青年時候，到想起就怕能躲就躲能不過就不過的中年時期——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忘了我還有生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我無生日，世間從此只剩下元宵節，這個中國最美、最浪漫的節日——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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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原名李瑄，筆名「笑笑書生」、「白也」。書評人、城市評論人、詩歌、隨筆與小說作者。素以杜工部李義山為詩歌榜樣，蘇東坡曹雪芹為書房密友，王爾德漢德克為寫作嚮導，納博科夫科塔薩爾為文字師傅。詩興忽來，書能下酒，俠情以往，雲可贈人。從吾所好，自得其樂。曾在《山東文學》《星火》《北方文學》《星星詩刊》《文學自由談》《深圳青年》《中華讀書報》等報刊雜誌發表各類作品100餘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關不上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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