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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經典 去拜拜

編者按

三月,特此選登一組近年從「新概念」走出的作者李雨荃的往期作品:「拜拜」是閩南人對拜神佛的說法,在從小到大的「拜拜」經歷里,我不斷地調整自己的態度,試圖在「相信」與「不相信」之間,划出剛剛好的界限和距離。

作者 李雨荃

「拜拜」是閩南人的說法,「拜」字要讀第四聲,就是拜神佛的意思。閩南人在這方面規則繁多,也比較講究,從年頭拜到年尾,南普陀寺又是旅遊景點,因此香火很旺,還不設門票,以至於最後規定不能帶著香進殿去,得統一插在外面的香爐中,一把香一次性獻了好幾尊大佛。

在我小時候,家裡人經常會去爬山,從南普陀的山腳向上,翻過萬石山,就到了植物園。

我們家並不算虔誠信佛,也不是深諳此道的本地人,敬畏的態度應該是社會風俗所造就的。

在出發前,早餐不能吃蛋,通常只有稀飯就鹹菜(我們家不愛吃饅頭一類的麵食),一肚子稀稀蕩蕩就往上爬,每次都要我坐在石階上哭起來,才能吃到包里裝的火腿腸。「酒肉穿腸過」這個說法我媽是不贊成的,她始終覺得到底是進入一個清凈之地,身上少沾些葷腥比較妥當。

這是我外婆告訴她的,又是太外婆告訴外婆的,也不知道我將來還要把這告訴誰。

我還有幾次胃囊空空去拜拜的記憶。

父親從前認識一個做佛法的師父,他存在手機里的名字是「阿忠師」。我父親存人號碼從來都是連名帶姓的,這個不符合格式的阿忠師總排在列表的第一位,引起我很多好奇。有一段時間父親事業不順遂,便約了師父見一面。我們一家人鄭重地吃了一盤水果就上路了,開車出島,繞得我暈頭轉向,最後停在一棟十分常見樸素的貼著馬賽克磚的小樓外面。我以為來開門的會是個穿著僧袍的和尚,然而見到的卻是一個瘦小和善的有頭髮的中年人,熱情地邀我們進去。一跨進那扇不起眼的鐵門,三尊兩層樓高的佛像頂天立地呈現在眼前。佛像兩邊是通往二樓的樓梯,我覺得它飄浮在煙霧與經聲里,總讓人想到蓬萊閣。父親後來說並沒有煙和聲,因此又是記憶錯了位。在二樓的房間里也都供奉著不同的菩薩。最後我們走到一間稍大的屋子裡,這也是一個佛堂,中間的茶几上擺著茶具。大人坐下聊天,我轉著脖子張望,看見蠟燭旁邊的桃子,飢餓感慢慢升上來。阿忠師拿出茶品禮盒裡的綠豆餅讓我吃,我一邊啃,一邊一個一個佛龕看過去,又很乖順地坐下來,絲毫沒有纏人的意思。父親很詫異地說我平素不是這樣的,阿忠師問我幾歲了在哪上學,我一邊回答他一邊點頭。最後拜拜時,我照例說了一些母親教過的話,睜眼之前我又默默地念,希望今年我的蠶能有結金繭的。念完後才發現不應該在這裡許生日願望,但那時似乎覺得在這間房子里,心裡想的手上做的都能被聽到看到,因此莫名加上了自己的私願。臨走的時候師父摸著我的頭說我和菩薩「有緣分」,還送了我一盒茶禮,我擔憂他真的知道了蠶結繭的願望,因此神情魯鈍。

緣分什麼的——我看著皮墊上被膝蓋壓出的橢圓凹陷逐漸復原——聽起來真是玄妙。

大部分時候,我們家拜拜還是去南普陀。去許了願自然要還願,有時陪親朋好友再去幾趟,次數多了,那些天王羅漢的兇惡面孔倒也熟悉起來,每次我走過那些賴在殿門外面大哭的小孩子,都覺得自己萬分懂事。

小升初的時候,母親帶我去寺里求個好運,希望能被抽中去外國語學校考試的名額。出殿門的時候,我被門檻絆了一跤,於是登時慌亂起來,眼淚也不敢流,用力憋著往樓梯下跑。我坐在荷花池旁邊,那時候正熟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就重複地念叨著,把麵包掰碎扔在地上,等鴿群像一把毛刷一樣扇來,落在地面啄食。接著又晃到放生池,扔下一角麵包,它落進浮滿草葉的池子里,「咚」地沉下去,那些正擠挨在一起的烏龜並沒有注意到它。我的膝蓋火辣辣地在燒,我有懼意,想變成一滴露珠躺在荷葉上,讓它把我端正安穩地承托起來。名單出來後果然沒有我,只能回家去驚天動地地嚎哭一場,覺得自己一定會被抽上片區內最差的中學,從此人生無望,我才十二歲呀,真是悲慘呀。我想起了磨破的膝蓋,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因此十分消沉,結痂的傷口居然又疼起來。然而派位結果出來後,我去的是一中,於是皆大歡喜,母親提起還願的事,我又順著想起了摔過的跤,覺得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它到底和生活有沒有聯繫。

中考前又要去拜拜,我在寺里度過了一個上午,面對各路菩薩都一路合著手說著話過去。最後到了後山,都是刻著字的石頭,有一些石頭的紅字上卡著硬幣,聽說能把硬幣扔上去不掉落的人都有好運。我拿著一個一元硬幣,仰著頭拋了一小時。身後的人來來去去,上了山的人返程,見到我還杵在原地,就勸站在一旁的母親:這都是運氣的事,小姑娘何必呢。母親說,她不甘心的。那人搖頭走了,似乎覺得我弄錯了擲硬幣的意義。我不喜歡隨意沖陌生人搖頭的陌生人,大家素不相識,你又為什麼非要急匆匆地展現你對別人的評價呢。最後我還是成功了,它安穩地停在一個字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整個人都騰躍起來,回家路上餓得嗷嗷叫,開了一盒南普陀素餅來吃,餅屑全掉在車子的地毯上,母親伸手來拍我,我心滿意足地挨了這一下,對她唱歌。時至今日我都覺得南普陀的餡餅是最好吃的,勝過幾萬倍的「趙小姐」。後來我中考考得很好,是初中三年成績最好的一次。

我跟別人說這樁事,被「概率」二字打擊了好幾次。然而大部分人都不會堅持扔一小時啊,我想,不論你算出概率多少,那些試運氣的人就是比較不容易碰著,然而我卻碰著了,對吧。去還願的時候,硬幣已通通被取下來了,也不讓再扔。我仔細地撫摸那塊石頭,好像只有它當時一遍遍被砸痛的地方才記得一小時有多長,只有那個字安穩的豎彎鉤一角才記得一顆硬幣有千鈞重。

上了高中後,我搬到學校附近的小區,它蓋在一座寺廟旁邊,中間沒有間隔,隱匿在小巷子里。本來父母不讓我走過寺廟,無奈這是往返學校最近的道路,他們也就沒有多說什麼。我們這個小區是拆遷安置房,這塊地本來是橡膠廠,因此小區里住的都是有些年歲的本地人,他們似乎和這寺來往特別密切,過往行人常會與尼姑打招呼。寺廟門口允許小區的人停車,但大部分時候,寺廟的大門是緊閉的,有車來時,寺里的人就笑眯眯地來把大門打開。偶爾寺廟會貼出一個告示:今晚有大車進入,不能停車。這是寺廟少有的拒絕的時候。大車一般在凌晨時進來,裝的是些建築材料——在我搬來的一年多里,寺廟進行過一次裝修,在大廳里裝了一盞碩大的水晶燈,不搭調的燈飾卻散發出搭調的柔軟暖黃的燈光,傍晚經過時有一種甚為詭異的和諧。

這廟經常布些善事,女尼們與一些老太太站在鐵門旁邊,給過往的行人施粥施飯,她們對學生尤其熱情,在她們的招呼聲中,路過的我只能一面道謝一面擺手,幾乎要倒過來行走——實在不好意思對人家的好意邀請只甩個背影,又摸不出坐在桌邊喝那一碗粥的含義,只覺得有些不妥。還有一次是觀音的壽辰,廟裡擺出許多做成壽桃狀的糯米餅來發放。女人們開心地將我們幾個放學經過的學生叫住,將壽桃遞過來,直塞在我懷裡,我於是道了謝收好,領頭的老太太又抓來一把:「你們學生要不要多吃幾個?你們會考滿分的!」我們局促地推絕了。我回到家中盯著這個糯米餅,確信它是一塊大有益處的糯米餅,但又似乎不能這麼草率地把它當點心吃掉,於是打電話問了我媽,在得到了相當喜悅的肯定答覆後,我拆開了包裝,一口咬向了桃子尖兒。裡面放的豆沙餡,雖然有點粘牙,但其實還挺好吃的。

在人們的歷史傳統里有很多神,每個神都有一兩個特殊的大日子,有時廟裡會請一堆老頭老太太,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有的舉著喇叭有人腰間拴著鼓,抬著一頂小轎子,排成長隊浩浩蕩蕩在路上走,整條巷子都擠滿了隊伍,只重複幾個音節的音樂遠遠地來又遠遠地去。我站在陽台窗子上瞧,經過的胖瘦不均的老人們都很莊重又精神的樣子。我媽不讓我看,把我拽回來,我問她這是在幹什麼,她也答不出。

這個神,那個菩薩的生日,我們一家是沒人知道的,我們自我反省,大概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類型。然而閩南人卻不同,他們會在自己家裡置一個佛龕,日日放著供品,虔誠得很。這個小區的人時不時就拿著個桶在樓下或者樓道里燒紙錢,我們家鄰居便是這樣,有幾次我走上樓梯,一個火盆子橫在眼前,煙屑亂竄,熱浪撲襲,我側著身子走過去,覺得火舌在舔著我的書包底。一張黃色的紙飄落在我家門口,我一腳將它踢開了去,那身經百戰的爐子平日也擺在樓梯間里,半個身子都烏漆抹黑的,它就這樣歪歪扭扭地過日子,偶爾被拖出來炙烤一番,也沒得叫喚。起初我以為這戶人家是在祭拜故去的親屬,後來才知道這是燒給哪個本地人最愛供奉的菩薩的,不由得感嘆——這家人除了看電視和打麻將以外,原來還會鄭重其事地做第三件事情。

我每天在這座凈蓮寺以及寺門口擺的金剛羅漢前進進出出,也不知叨擾了沒有,也不知我的父母是否已去做過功德。但凡在外面吃過飯回家去時,我們一家人必定是繞路走正門的,自己也覺得油腥氣太重,不便隨意在寺廟門前溜達。有一天,母親從外地帶回一小尊原木雕的又圓又沉的彌勒佛,放在我的書桌上。我偶爾把它當不倒翁玩,偶爾欺騙我爸說這周沒有數學小測,事實上那張猩紅的卷子正蜷縮在我的書包里。彌勒佛咧嘴看著我。有一次月考前的周末,我摸出手機想玩,一眼掃過桌上的雕像,心裡忽然升騰繚繞出一股訕訕之情,促使我將手機扔到遠處去,開始背政治。「企業經營成功的要素有」,我想,「面向市場,制定正確的經營戰略,」我又不是沒和它對視過,「提高自主創新能力」,這是怎麼回事呢,「誠信經營……」考前玩手機是要遭到天譴的。

然而儘管住在廟邊上,桌上還擺著彌勒,我也並沒有考試如得神助,生活順風順水。大約是現在變得太過乖戾和懶惰,誰也沒有那份心思來保佑我,這其實才是基本的大道理。

我曾經去倫敦聖保羅大教堂,那裡有無窮無盡的台階,我先是感受到盤旋而上的暈眩,在已經走得腿腳酸疼時,又面臨著會噔噔作響的鐵制台階的恐懼,最後終於站在觀景台上,從這座該區域最高的建築頂樓遠眺,我意識到,我看到了倫敦。那時候我還不到十五歲,對聖保羅教堂本身的華美並無太大的感觸,相反,我被它的空曠莊嚴壓得喘不過氣來,只想往外跑,跑到一半忽然聽到唱詩班的聲音,我感到心臟非常用力地收縮了一次,接著,我用一種緩慢的,被什麼東西從後面拖拽住的速度繼續往前跑。

我坐在外面的石階上,想起我的一個朋友,他們一家人都是基督教徒,曾經帶我去做過一次禮拜。我遠遠地站著,越過一排排的信徒,在我的對角線方向坐著一個正彈鋼琴的女孩,她的手臂纖細潔白,人們在吟誦,我茫然地覺得自己被歌聲帶起,低低地在飄浮。教堂的窗戶位置開得很好,正巧有光線灑進來。

那個教堂位於老市區里,走出來,經過炸雞店、滷味店、春卷攤,過個馬路,有一家賣基督教相關禮品的小店。店名我已經忘了,朋友的媽媽買過一些小禮品送我:裡面裝著福音紙條的雕刻著玫瑰的盒子,小天使的雕像之類。它們還擺在我之前的書柜上,玫瑰很精緻,小天使也很寧靜,然而那家店早就不見了,旁邊的網吧倒沒變過模樣,樹叢後藏著熱吻的男女,我曾經捧著小天使經過這裡。

我這個人向來不夠穩重,大驚小怪,容易被震懾,人也虛虛浮浮,我有時在心底琢磨師父說的「有緣」,就感覺聖保羅大教堂混亂的節律成了一場背叛。能解釋這些的原因不過是,師父僅僅說了句客套話,或者一切都是我的過度反應而已。無論哪種解釋都讓我陷入惆悵,好像夜裡翻個身就會從床沿掉下,落進不知名的深洞里去。「少年派」的父親說,如果你什麼都信,你就什麼也不信了。如果你什麼都似信非信呢?那麼,一切信仰的對象其實都是因本能畏懼演化而成的心理寄託罷了,什麼也沒有——然而我盼望著切切實實的東西,比如吃到嘴裡的糯米餅。我想去南普陀逛兩圈,把自己穩穩噹噹置在一個環境里。

在這個日日擁擠熙攘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南人北客跪下去,有出軌者請求家庭和睦不起風波,有貪官祈求各路神佛保佑他的金條歲月安穩,人們大概習慣了抓住可以信的就信,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那一刻他們心中無比虔誠,這份虔誠扭曲了信仰。

有人說,南普陀的放生池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巴西龜戰勝了別的生靈,枯枝敗葉掩蓋了其他烏龜的屍體。善良的女孩來放生陸龜,陸龜不肯下水,她為它的顧念舊情萬分感動,含著熱淚將它推進水去,夕陽給她的臉鍍上聖光。

我必須坦承我對這一切的無知,懷疑在我心底潛游。我唯一知道的是,荷花池中的錦鯉倒是充滿靈趣與美麗。

本文發表於《萌芽》2016年十一月號。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知識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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