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虐戀的表達，這片真是太高級了
在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名單上，演技之神丹尼爾·戴-劉易斯和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繼《血色將至》之後二度合作的《魅影縫匠》赫然其列，一直呈反叛姿態的安德森，繼《血色將至》之後，再度進入主流視野。
不僅如此，含金量高的紐約影評人協會最佳劇本獎也頒予了《魅影縫匠》，褒獎安德森永不重複自己，一心開宗立派的決心。
不重複自己，是安德森長久以來所堅持的志趣，更難得的是，此次親自擔任攝影指導的他，把《大師》、《性本惡》里的運鏡炫技收斂了不少，而採用了更常規的古典風格室內劇拍法，是他更成熟的表現。
只不過，《魅影縫匠》劍指男女二人關係的主題，其實在歐洲作者派導演那裡，早已被玩得爐火純青，不管是伯格曼、莫里斯·皮亞拉、阿諾·德斯普里欽、歐容，對相同主題和結構的搭配都有珠玉在先，就連不屑於常規表達情慾的羅曼·波蘭斯基，也有《穿裘皮的維納斯》關於SM虐戀的精闢見解。
安德森現在敢這麼玩，真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魅影縫匠》的故事很簡單，享譽倫敦的高級定製女裝裁縫雷諾茲·伍德科克(丹尼爾·戴-劉易斯飾)遇到了生命中的新繆斯——一個鄉村餐飲女服務員阿爾瑪(薇姬·克里普斯飾)，從而讓其脫胎換骨並相愛相殺的故事。
其實，無非就是一個「皮格馬利翁」的古典戲劇模式套上了虐戀新衣。舊瓶裝新酒，新從何處來？
四十歲時就拿下歐洲三大電影節最佳導演大滿貫，三次劇本提名和一次奧斯卡最佳導演提名的安德森，或許有自己的思量。
這個思量，須從他一貫的主題堅持來看，那就是對當今世界固有秩序和價值觀的懷疑。
在《魅影縫匠》中，安德森開啟了將婚姻、家庭、二人關係從神壇上拽下的模式，而從《血色將至》開始發軔，分別歷經把資本、信仰（《大師》）、性與自由（《性本惡》）毫不留情拽下神壇的階段，安德森已成為時代所鑄就的最大懷疑論者。
而在《魅影縫匠》里，安德森對常規S/M虐戀關係進行了六大「變動」，所達到的境界，可謂高深。
依我看，安德森根本就不屑於重複蕭伯納在《窈窕淑女》中對階層的嘲諷，志不在此的他，只是借用階層差異來完成一個外力戲劇衝突。
是以，我們雖然看到公主、名流在片中頻繁出現，但雷諾茲卻與阿爾瑪結成同盟，共同對抗世俗的壓力，尤其是二人合力把新衣從改嫁的肥胖貴婦身上扒下一場戲，也許是這一刻，雷諾茲回過神來，掂量著阿爾瑪和之前那些情人的不同；而阿爾瑪也完全沒有對上流社會表示一絲一毫的興趣，她的崇拜僅僅針對雷諾茲的天賦，這是第一個變動。
第二個變動則在之後的劇情走向。
如果換做歐容，估計要往驚悚方向發展，如果交給皮亞拉來拍，估計要刻畫兩人之間的情感互相折磨，安德森把握住了扭曲和正常之間的那一線天地。
日益加深的受虐和施虐關係，以及控制和佔有的心理，是相互轉換的，在雷諾茲願意「強壯」時，阿爾瑪還是那個充滿崇拜眼神的少女，但雷諾茲需要「虛弱」時，阿爾瑪則變成了主宰一切的主人，她稱其為 「脆弱又坦誠」的關係，目的只為了將雷諾茲拉下神壇一小會兒。
且不同於伯格曼中期執迷「愛的獻祭」主題，譬如《冬日之光》里瑪塔對托馬斯至始至終單方面的付出，安德森更著迷於兩人關係的轉換。
即使在S/M虐戀里，身份互換也是最奇特的關係，所以，第三個變動，用「愛不愛」來區分在哪個時間段里誰佔主導地位。
如果認真觀片的話，你會發現，兩人接吻和說「我愛你」時，都是阿爾瑪佔據主動權，她對雷諾茲的種種「挑戰」，並不等於女權主義者們要求的平權行為，而是源於常人的思考而迸發的。
她最初是個正常的女孩，不僅擁有去愛的力量，而且還跟所有普通人一樣，本能地尋求解決之道，這是她的真實面孔。
反觀雷諾茲，卻無法用正常的交流方式得到愛，他活在面具下，精湛技藝變成了對抗全世界的武器，把包括姐姐在內的所有人，都用內心的圍牆隔離開來。
但這就是《魅影縫匠》的全部么？
不不不，其實最可怕的是，《魅影縫匠》描繪了S/M虐戀關係中最高境界，真正實現了性格轉變且是真正主角的人，其實是阿爾瑪，她是由常態變成「變態」。這就是第四個變動。
這點很明顯區別於絕大部分導演，境界接近希區柯克大師。無論是希區還是安德森，二人都對普通人逐漸變成「變態」有著異乎尋常的濃厚興趣。這點完全迥異於《穿裘皮的維納斯》，因為該片的男女主角本身就「不正常」。
有趣的是，在轉變的過程中，恰恰主導著所有進程的是雷諾茲，而不是阿爾瑪。很多人說《魅影縫匠》的結尾畫蛇添足，訝異之餘，我覺得如果少了這個結尾，第五個變動根本不可能展現得如此深刻。
因為阿爾瑪意識到，儘管自己對雷諾茲的愛是熱情的、痛苦的、執拗的、正常的，卻得不到回應，是因為雷諾茲套上了他習慣的面具，而要使他從中解脫出來，必須使其自我削弱淪陷，才能得到「最純粹的自我」。
雷諾茲不僅主導了這一進程，還甘之如飴，這點正是在結尾體現，也暗示了他對阿爾瑪的第一次下毒時就知情，對醫生的奇特態度和態度轉變也在於此。
最後，第六個變動是最深刻的。
那就是阿爾瑪完成了轉變，二人的感情卻逐步讓位於緘默和虛空，即使阿爾瑪用剪刀破除了「詛咒」，但她已和雷諾茲意識重合，所以她才說到「能夠遠離時間的侵蝕，看到生活的終點」。
這點的體現，在於影片雖以量體裁衣為劇情載體卻很少出現鏡子，第一次阿爾瑪被測量身材的時候，在她身後只有一面側向的鏡子，在阿爾瑪搬進雷諾茲住宅之後，鏡子也始終缺席，而到了阿爾瑪第一次研製毒蘑菇粉時，水面的倒影則充當了鏡子，意即兩人其實已經合二為一了。
這也是最終讓雷諾茲「神魂顛倒，無法聚焦工作」的根本原因，他第一次從工作之外嘗到了另類的樂趣。
這部以自我消失、個人面目逐漸模糊為情節點轉折的電影，隱喻之妙還有一處，那就是雷諾茲家裡完全是女性面孔，其中深意，真是讓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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