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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土狗的宿命

在農村,狗的命里終有一劫,或早或晚,沒有一條狗能活到老死。

村子裡,狗是看家護院的,察言觀色是它的必備技能。家裡來了生人,叫喚還是不叫喚,得看主人的臉色。通常沒有經驗的幾個月大的小狗見到生人就沒命地咬,這時咬的若是陌生人也就罷了,若是村裡熟人,家旁鄰居或是遠方來的親戚,輕則被主人抬起手揮趕咒罵,重則免不了挨一頓打。被打了也只好莫名其妙地忍受這頓委屈,下次見到陌生人還是拚命地咬,主人再次訓斥,再咬,再訓斥......久而久之,才能學會見主人臉色行事。一條好狗知道什麼時候該叫喚,什麼時候不該叫喚。

一個窩棚,一條鐵鏈,一個飯碗,是大多數狗一生的宿敵。

還有一些狗,遊盪在村頭村尾。他們一輩子生長在村子裡,對村子裡的每個角落都無比熟悉。他們走過村子裡多少地方,沒人知道,只有在大雪覆蓋尚無行人的清晨才能看見村莊里它們延伸到四面八方的足印。

村莊里的狗都有自己的領地,雖然村莊的土地早已被劃分成一家一戶的小塊,但在狗的眼裡,這些界線毫無意義。狗的領域取決於它的實力,它若是氣宇軒昂,戰無不勝,它就可以出沒在村莊的各個角落,其它的狗看見了它或搖搖尾巴,或聞聞屁股,絕不會發出半點聲音。這是一隻狗最有尊嚴的存在。

村子裡沒有太多故事和秘密,但日日年年的家長里短似乎又永遠說不完。誰家的狗生了小狗,誰家的狗被狗販子葯死了,村裡的老人都一清二楚。

養狗的人家得了一窩的小狗崽子,心裡必然又喜又憂。養狗是看家護院的,也是吃家裡的殘羹剩飯的,若是家裡的狗太多,殘羹剩飯就不夠吃了。狗就是這種賤命。吃多了會被主人嫌棄,挑食也會被主人嫌棄,不叫喚會被主人嫌棄,太兇橫也會被主人嫌棄。一隻深得主人歡心的狗,必然是要深諳中庸之道的。狗活在村子裡,不能按狗的活法活著,只能按人的活法活著。要是不懂些人的道理,它是沒法活得自在的。狗從一出生,就被套上了一套無形的枷鎖,那套枷鎖讓狗成為一隻看門好狗,而不是一隻瘋狗。

狗的一生都生活在卑微之中,見到主人就搖尾前迎,不管主人有沒有看它,這種卑微,近乎成了本能。

你永遠不知道一隻發獃的狗在想些什麼。它往門前一趴,耷拉著耳朵,伸直兩條前腿,將頭埋在兩腿之間,眯縫著眼睛。看著好似睡著了,但又常常眼睛一睜一閉的。它是困了嗎?還是倦了。

在家裡,只要是地面,哪裡都是狗的棲身之所。它趴在門前望著遠方,趴在床邊跟著主人一起看電視,趴在屋檐下曬太陽。偶然趴久了一不小心就睡著了。有時它也會從夢中驚醒,像是做了一個被狗販子追趕的噩夢。

小狗被抱回家後,總會先被抱到灶台前,拜一拜灶王爺,不要往灶底下鑽。可是小小的狗崽子還是覺得太冷,非要朝底下鑽。弄了一身灰是小事,若是主人不留心,燒火做飯,可能小崽子就要命喪灶灰之中了。灶台,是小狗命中的第一道檻。不鑽鍋底了,主人要是看到小狗在房子里拉屎撒尿,免不了再遭毒打,一次兩次不行,一直打到它不再在房間里拉屎撒尿為止。剛抱來的小狗總會在第二天滿臉淚痕,看起來髒兮兮的,就像離開母親的孩子一樣,孤獨無助。

小狗漸漸長大,也融入了新主人的家庭。它將新家當成自己的領地,在宅子四周的大樹下,草垛邊,留下自己的尿液,讓過路的狗知道這裡是它的地盤。

狗與狗打交道,主要靠鼻子,一是聞尿液,二是聞屁股。兩隻狗碰面了,先是站在遠處觀望,確認沒有敵意後一路低著頭嗅到對方身邊,繞著對方嗅一圈,湊近屁股嗅一下,這就算是互相認識了。

狗也是愛憎分明的。住家周圍鄰居家的狗通常都會成為朋友,在一起嬉戲打鬧,遇到過境的狗時,它們會一致對外,絕不含糊。但也有例外...當一群公狗遇到一隻過路的母狗,它們是不會叫喚的,它們會湊上前與之打交道。若是母狗不理不睬,自顧自地走,公狗們也會識趣地離開。

我遇到過兩群狗狹路相逢,像是兩群人在打群架,每個狗群里都有個領頭的狗,它會第一個發聲,其他狗跟著叫喚。狗狗打架,總會有輸有贏。輸了的狗狗們灰溜溜地躲到一邊,也有愣頭青的小狗崽子即使輸了還是不停地叫。免不了遭對面狗群的一頓撕咬。輸了的狗還是要迎面相救,最後被嚇得目光獃滯的小狗崽子總算是吸取了教訓,成為一隻成熟的狗狗。

村莊里若是沒了狗,村莊就死了。我去過沒有狗的村莊,那裡到處是坍圮的牆垣,野草叢生,家門緊閉,門上掛的鎖也已銹跡斑斑。偶爾看見一兩個老人進出沒有上鎖的院落。這個村莊已經垂垂老矣。

在村子裡,靜下心來傾聽,總是可以聽到狗的叫聲,或遠或近。

狗的一生都在餐桌下度過,它吃的是剩菜剩飯,啃過的骨頭,小孩挑食扔掉的肥膩的肉塊。它們不會像貓一樣稱主人不注意時偷一條魚、偷一塊肉躲起來大快朵頤。它們忠心耿耿,只會搖尾乞憐。

十多年來,我家養過很多隻狗。十年前,我家養了一隻純黑色的土狗。那時我上六年級,五月,楊絮飄飛,黃瓜綴紐,春天剛過。放學回家,聽我媽說我家的小黑子瘋了,誰叫它它也不理,見誰咬誰,讓我不要靠近。中午小黑子還是好好的,怎麼說瘋就瘋了呢?我媽說可能吃到狗販子的毒藥了。

到了晚上,小黑子突然回家了,我當時在吃著飯,看它搖著尾巴走到我面前,我以為它好了,就去逗它,它鑽到桌子底下,對著我的腿彎處就咬了一口,我本能性地踢了它一下,它嗷地叫一聲扭頭跑出了家門,再也沒有回來。我因此去鎮上打了狂犬疫苗。

小黑子就這麼走了,到最後屍體都沒有找到。它究竟是吃了毒藥,還是真的瘋了,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後來從姨娘家拉來過一條半大的狗,養了一段時間又被從大爺家要來小狼狗代替,小狼狗長成了大狼狗,食量倍增,一天要吃一盆的飯,吃得比我全家人吃的還多,我媽就把它賣給了一個養雞場,又從人家抱來了一隻小土狗。

這隻土狗就是小狸子。我媽給小狗起名字都是按它的毛色,這隻狗身上的毛色是狸貓色,因此得名。叫多了,狗狗自然就認它這個名字了。小狸子進入我家後,很是聽話,幾乎不用教,它就知道我們的意思了。它是條好狗。冬天太冷,它在小窩裡被凍得瑟瑟發抖,也沒有叫喚。我媽憐愛地給它鋪上舊棉絮。

小狸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拴住了,失去了奔跑的機會,它長得體型消瘦,腿部肌肉極不發達。我放假回家,有時會就給它解開鐵鏈,它搖尾感激。鏈子一打開,它就像個梭子一樣飛速地竄出它的窩,在門前,在庭院狂奔,你叫也叫不住。跑累了,它就低下身子到處嗅,一嗅到同類的氣味,它就撒泡尿把它蓋住。年輕的時候,它會跑到離家裡稍遠的村子的另一個角落,然後遍體鱗傷地回來。後來它老了,它就在家前屋後轉轉,不再走遠。

開心到模糊的小狸子

小狸子以前吃到過狗販子加了毒藥的肉,回到家裡全身痙攣,口吐白沫,我媽聽人說了偏方給狗吃味精,灌水,救了它一命。後來它在外邊看見骨頭也不會啃,好似它知道了狗販子的陰謀。

無助的小狸子

前年我家抱來了一隻寵物犬,太小,吃魚刺卡死了。小狸子幸而沒有被賣掉。

今年年前,我媽又從奶奶家抱來了一隻小狗,也是土狗。我放假回家時,這隻小狗還不認識我,追著我咬了很久。將來想必又是一隻看門好狗。小狸子似乎一下子失了恩寵,蜷縮在豬圈的一個角落,只在有陌生人來時才會叫上幾聲,平時就像死了一樣,它的眼裡滿是落寞。

我媽沒有遵從她起名字的傳統,我妹妹把它叫做熊大,我媽就叫它「熊大」了。熊大真的很像熊,它雖然個頭還小,但虎虎生威,肩膀寬厚,走起路來很是霸氣。熊大的存在著實讓小狸子心生嫉妒,小狸子被拴在圈裡,憋了一肚子的氣。

年前,我像往年一樣,想把小狸子放出來跑一跑,它和往常一樣,掙著鏈子想要出來,放出來後它又是一頓瘋癲地跑,這時熊大拽著身子回家了。小狸子看見熊大,就像是看見了世仇,追上去就是一頓猛烈進攻。熊大個子尚小,被小狸子按在身底咬,嗷嗷叫著。我見勢立馬去用腳踢,踢也沒踢開。我找來一根棍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小狸子,熊大得以逃脫。身上毛髮凌亂地向家後跑去。小狸子想要追上去,被我一把攔了下來,接下來等待它的必然是那冰冷的的鐵鏈圈。它被重新關回了圈裡,依然對著我搖尾巴,像是乞求我把它放出來。

熊大被嚇壞了,直到天黑,才試探性地慢悠悠地回到家裡。熊大也恨透了小狸子,自此以後不時地在圈門口對著小狸子叫喚。

春節期間,熊大和小狸子每天都吃得飽飽的,這個年對於它們的意義大過於對我們的意義。

正在玩紙的熊大

我媽說熊大太凶了,能追著路人咬很遠,必須要拴起來。

小狸子要給熊大讓位了。

我說小狸子都餵了七年了,別賣了,就讓它老死吧。我媽說兩條狗怎麼喂!我媽心裡已經有了答案。狗的命中,終難逃被賣的宿命。

昨天我上街回到家中,小狸子已經被困住腿腳和嘴巴放在了狗販子的車筐里。我看著它無助的眼神,跟它一樣無助。我不可能說服我的媽媽,讓她留住小狸子。只好作罷。辛辛苦苦守護我家七年,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狗販子臨走時,我媽喚了一聲「小狸子!」。小狸子應聲掙扎著抬起頭,想要叫喚,無奈嘴巴早已被捆住。

它守護了我家七年,一直默默付出,一輩子忠心耿耿。

我沒留住它。

它最終還是被賣了,也不知道過幾天它會出現在誰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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