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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凱魯亞克:永遠在路上

邱華棟,1969年生於新疆昌吉市。15歲開始發表作品,18歲出版第一部小說集。曾任《中華工商時報》文化版主編、中青出版總社《青年文學》雜誌主編、《人民文學》雜誌副主編,現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著有長篇小說12部:《夜晚的諾言》、《白晝的躁動》、《正午的供詞》、《花兒與黎明》、《教授的黃昏》、《單筒望遠鏡》、《騎飛魚的人》、《賈奈達之城》、《時間的囚徒》、《長生》等。另有《手上的星光》、《樓蘭三疊》等30部中篇小說,以及《社區人》、《時裝人》、《我在那年夏天的事》等180多篇短篇小說。多部作品被翻譯成日、韓、俄、英、德、意、法和越南文發表出版。曾獲莊重文文學獎、《上海文學》小說獎、《山花》小說獎、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提名獎、《人民文學》林斤瀾短篇小說獎、「中國·李庄杯」十月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人人文學網」2016年年度作家獎等獎項。

傑克·凱魯亞克(1922—1969)去世的那一年裡我出生。他死在1969年10月,據說是因為長期酗酒導致腹腔出血而死,而那個時候我已經10個月大了。多年之後的1990年,我在大學裡第一次讀到了《在路上》,深深地為這部作品所吸引。

那個時候我年輕氣盛,體內有著躁動不已的氣力,需要通過「在路上」的那種不羈的感覺來釋放青春力比多。於是,利用假期,我跑了很多地方,深深地感覺到中國的複雜和巨大,路途的遙遠和沒有盡頭,人生的蒼茫和寬闊。這都是《在路上》帶給我的指引。在大學裡,我和中文系班上的一些同學都很喜歡這部小說,深以為「在路上」是一種年輕人永遠的夢想——脫離眼下,脫離庸常的生活,走到曠野、荒野和大路上,去看坐在屋子裡永遠也想像不出來的那無盡的風景。

在隨後的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在中國,《在路上》不斷有新譯本問世——我的手裡就有五六種,說明一代代讀者都很喜歡這部書;而且,《在路上》毫無疑問成了經典,上海譯文出版社甚至還出版了英文版的「原稿本」,就是不加編輯的最初的原始稿本,可見這部書經典化的過程還在深化。同時,他的其他長篇小說也在陸續出版,我發現他竟然是一個很多產的作家,而不是只有《在路上》這麼一部。接著,關於傑克·凱魯亞克的回憶錄和傳記也翻譯出版了,一個立體的、多側面的傑克·凱魯亞克正在我們的心目中建立起來。同時,與傑克·凱魯亞克一同被歸為「垮掉的一代」——其實,直譯是「敲打的一代」,就是隨著搖滾樂爵士樂鼓點敲打的節奏起舞的一代——的很多作家、詩人的作品,如金斯伯格、威廉·巴勒斯等作家的作品被陸續翻譯出版,成為了一個令人無法忽視的美國文學現象。

「垮掉的一代」是一種意譯,但我覺得它很傳神地傳達出了以金斯伯格、傑克·凱魯亞克等為代表的美國一批作家詩人的精神特徵,就是有著反叛社會、突破傳統的精神,放浪形骸,在文學上和生活方式上都離經叛道的形象。我想,傑克·凱魯亞克是深具美國特色的作家,也只有美國的廣闊、狂野、自由和多元,能夠誕生傑克·凱魯亞克。多年以來,「垮掉的一代」屬於毀譽參半、爭議很大的一個作家群以及一種文學現象,主要是因為他們有一種強烈的反社會情緒,有一種崇尚自由、蔑視傳統道德的姿態,在生活方式上也放浪形骸,酗酒、吸毒、濫交、輕度違法、搞反戰遊行等等。不過,仔細觀察,我倒覺得,「垮掉的一代」作家們其實有很要求進步的一面,他們在美國戰後一片追求物質和金錢的令人窒息的社會氣氛里,企圖找到精神自由的天地和空氣,並且通過漫遊、藥物和皈依佛教禪宗等來尋求升華,這又是一種很積極的人生態度。

傑克·凱魯亞克1922年出生於美國馬薩諸塞州。他父母親是從加拿大「大湖區」的法語區來到美國的。這是一個天主教家庭,雖然他的父親是一個工人,但是天主教的清規戒律在家庭里還是很嚴的。他父親一生辛勞,撫養了好幾個孩子,是個勤勉的法裔美國人。傑克·凱魯亞克從小就很想遠離小鎮,遠離家庭,於是,他來到了紐約讀中學。根據同學後來的回憶,除了傑克·凱魯亞克的記憶力超群之外,這個清瘦的孩子留給他們的印象很淡。

傑克·凱魯亞克當時的夢想,不過是想當一個美國橄欖球明星。他身上一點都沒有顯露出要當作家的跡象。1940年,18歲的傑克·凱魯亞克進入到美國常青藤大學的名校、哥倫比亞大學求學。就是在大學期間,他結識了艾倫·金斯伯格、威廉·巴勒斯等人,是他們將他引向了文學。這些人後來都成為了所謂的「垮掉的一代」的核心人物。

在「二戰」爆發前夕,美國大學的那種拘謹和刻板讓傑克·凱魯亞克很不適應,於是,他們這些文學青年就一起體驗大麻的幻覺、爵士樂的自在和性愛的快感。這些年輕人熱衷的,與美國主流社會的清教傳統不一樣。很快,美國捲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傑克·凱魯亞克輟學參了軍,在美國海軍某部從事文職工作,但是,他那年輕人的狂放不羈、自由散漫,導致部隊對他十分不滿,沒有多久他就以「精神異常和分裂傾向」而被送回了社會。

他就回到了家鄉、馬薩諸塞州的洛威爾鎮,擔任了《洛威爾太陽報》的體育記者。這是他文字生涯的開始。由寫新聞報道開始,他逐漸體會到了文字和文學的魅力。然後,父親的去世也觸發了他寫一本小說的衝動,他開始動筆寫小說了。幾年後的1950年,他完成並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鎮與城》,這部小說翻譯成中文有42萬字,是一部很嚴整的現實主義小說。小說的開頭是這樣的:

小鎮叫作加洛韋。梅里馬克河寬廣寧靜,從新罕布希爾山流向小鎮,斷於瀑布處,在岩石上製造出泡沫浩劫,在古老的石頭上吐出白沫,奔向前方,在廣闊安寧的盆地上陡然轉彎,繞小鎮側翼繼續前行,去向勞倫斯與黑弗里爾,穿越草木繁茂的谷地,在李子島流向大海,匯於無限大水。加洛韋以北遙遠某地,靠近加拿大的上游,河流被無數來源與神秘泉水持續供養、充滿。(注釋[1])

從這個小說的開頭,我們可以體會到傑克·凱魯亞克的語言和文風,是那種開宗明義的開闊和明朗感。這部完成於他28歲的小說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小說以精確的現實主義風格,詳細描述了以他父親為原型而塑造的喬治·馬丁的一生。同時,傑克·凱魯亞克在洛威爾鎮度過的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時光——他自己化身為「彼得」——也在這部小說里得到了清晰的展現。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傑克·凱魯亞克的成長所經歷的一切,那些小鎮人物一個個栩栩如生。在他看來,洛威爾就是鎮,而紐約就是城;鎮和城之間,是傑克·凱魯亞克成長的足跡。最後,在小說的結尾,引向了他未來的方向:

彼得在雨夜,獨自一人。他又上路了,漫遊大陸,向西而去,去往以後再以後的歲月,一個人在生命的水邊,一個人,望向河岬的燈光,望向城裡溫暖燃燒的細長的蠟燭,沿海岸俯瞰,想起了親愛的父親和所有的生命。(注釋[2])

這部處女作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有評論家甚至認為這部小說受到了美國小說家托馬斯·沃爾夫太多的影響,尤其是那種瀰漫在小說里的詩意的感傷。這使傑克·凱魯亞克十分鬱悶。但是,幾個朋友卻對他有很大的鼓勵,使他對自己有了信心。

為了養活自己,他需要工作。那些年,他干過很多工作:輪船廚工、加油站服務員、記者、信差、汽水供應員、摘棉花工、建築工人、搬家工、五角大樓金屬薄板技工學徒、看林人、水手、火車司閘員等等,還為20世紀福克斯公司撰寫過電影梗概。這些工作都是臨時性質的。

在40年代後期,他和幾個朋友多次穿越美國大陸,最遠到達了墨西哥。路途中的見聞,使他頓時擺脫了第一部小說出版之後遭到冷遇的挫折感;「在路上」看到的美國的闊大和繁榮,人性的豐富,風景的壯美,讓他靈感頓生。

1951年4月初的某一天,他開始寫作《在路上》了。他日夜不停,連續在一卷30米長的捲筒打字紙上打字;用了三個星期,以自動寫作和意識流動的方式,完成了小說《在路上》。其後幾年,他又完成了其他多部小說的寫作,但都沒有出版。一直到1957年,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才在著名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的幫助下,由維京出版社出版了,結果一下子就引起了美國文壇的轟動。傑克·凱魯亞克一炮走紅了。

這一下他是真的大紅大紫了,《在路上》的發行量很快超過了350萬冊。他不僅獲得了豐厚的版稅,徹底改變了經濟困窘,還獲得了巨大的文學影響。此前,在1956年,他的文學同道、「垮掉的一代」的精神領袖艾倫·金斯伯格已經發表了震撼人心的《嚎叫》,而《在路上》的出版,則加深和擴大了「垮掉的一代」的影響。要知道,在1957年,美國依舊處於「麥卡錫主義」的陰影中,美國人普遍沉湎於戰後的物質豐富中沾沾自喜,思想的貧乏和冷戰的國際氣氛讓他們壓抑、封閉、保守、刻板。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美國傳統社會也逐漸走向了瓦解,一個解放的、反戰的、性解放的爆炸性的60年代,正在孕育中,而傑克·凱魯亞克正是這樣的先聲奪人的預言者和推動者。

1957年《在路上》的出版,也由此成為了一個歷史事件。到如今,美國每年都要印刷超過10萬冊《在路上》,它已經成了美國人精神的一個寫照,成了標誌性的作品。

2001年5月22日,長達30米的《在路上》的手稿,在紐約的一場拍賣會上以243萬美元的價格成交,超過了卡夫卡的長篇未竟之作《審判》的手稿拍賣價190萬美元的記錄。

那麼,《在路上》是一本什麼樣的書?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為什麼會在美國社會產生這麼大的影響?為什麼到現在為止,中國讀者也將這部作品奉為經典之作?

早在1948年,傑克·凱魯亞克就寫過3萬多字,這是這個題材的早期版本。但很快進入到了死胡同,傑克·凱魯亞克找不到合適的語調繼續寫下去,而且,他也無法使用在《鎮與城》中的那種略帶感傷的語調和現實主義的手法來寫這部「路上小說」。1950年12月,他的好朋友,多次一同「在路上」旅行、據說和他長得非常相像的尼爾·卡薩迪,給他寫來了一封沒有標點的長信,信中詳細描述了自己和一個叫瑪麗的女人的愛情經歷。就是這封沒有標點的長信,忽然點燃了傑克·凱魯亞克重寫《在路上》的熱情,他感覺自己一下子找到了寫這部小說的語感了。

在文學發生學上,這樣的時刻叫作「打開」狀態。我們在寫作的時候,常常有茅塞頓開的時刻。的確,我都可以想像,傑克·凱魯亞克一定是一下子就感覺到他前些年和朋友們「在路上」的見聞全部以語言洪流的方式涌到了跟前,剩下的事情就是打字了。於是,就像我前面說過的,他用了三個星期,在30米長的捲筒打字紙上一口氣完成了這部小說。幾年之後,35歲的傑克·凱魯亞克拿到了《在路上》的樣書,看到了報紙上登載的各種評論,心情十分激動。那些評論大都是褒獎,但批評的聲音也有一些,比如著名作家杜魯門·卡波蒂聽說這部小說的寫作方式後,就說:「那不是寫作,那是打字。」也許更多的人希望傑克·凱魯亞克是用三個星期「在路上」,然後用七年來寫這部小說。

《在路上》寫了這麼一個故事: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某一天,幾個美國人薩爾、迪安等,突然決定從東部的繁華城市出發,驅車前往美國西部。於是,一路上,廣袤的美國大陸上的風景、人物、奇遇,就在他們狂放不羈的旅程中次第出現,帶給了這幾個漫遊者以驚喜,使他們自由地、欣喜若狂地重新領悟了生命。傑克·凱魯亞克寫這本書使用的是自發寫作的方式。他讓所有的東西在他寫作的瞬間,以語言噴瀉的方式形成。於是,這種寫作本身與以往很多作家構思成熟之後再寫作,寫完了還不斷修改的方式完全不一樣,傑克·凱魯亞克的寫作追求一種自動、自發和自由的狀態,讓句子來衝撞腦袋,讓思維跟著打字的手在遊走。於是,《在路上》就獲得了自由聯想、奔騰萬里和一氣呵成的風格。

翻開上海譯文出版社《在路上》的王永年的新譯本,撲入我們眼睛的是小說的第一段:

我第一次遇見迪安是在我同妻子分手不久之後。我害了一場大病剛剛恢復,關於那場病我懶得多談,無非是同那煩得要死的離婚和我萬念俱灰的心情多少有點關係。隨著迪安·莫里亞蒂的到來,開始了可以稱之為我的在路上的生活階段。在那以前,我常常幻想去西部看看,老是做一些空泛的計劃,從來沒有付諸實施。迪安是旅伴的最佳人選,因為他確確實實是在路上出生的,那是一九二六年,他父母開了一輛破汽車途經鹽湖城去洛杉磯的時候。(注釋[3])

《在路上》分為五個部分,前面的四個部分詳細描寫了主人公穿越美國大陸的幾次經歷。第一部分講述了1947年,小說主人公薩爾和迪安穿越美國大陸的故事,以薩爾和一個墨西哥姑娘特麗的相遇、相愛到分手而告終。其間穿插了迪安和薩爾的很多談話,透露了迪安過去的生活。小說的第二部分,講述1948年薩爾回到了紐約,住在自己的姑媽家。這一年的聖誕節,迪安開著汽車帶著女朋友突然造訪了薩爾,然後他們再次向西部進發,最後又返回了紐約的情況。第三部分則講述1949年,薩爾再次出發到達了丹佛,他和迪安的友情也達到了一個高點,而迪安與一些女人的來往構成了這個部分的主要情節,投射出美國年輕人當時的那種渴望解放的心態。第四部分則講述薩爾和迪安往美國的南部走,最後到達墨西哥的壯舉,他們自己也稱這次旅行為一次「偉大的旅程」。小說的最後一個部分只有幾頁,非常短,算是小說的尾聲。薩爾回到了紐約,回憶與迪安的最後一次見面,並表達了對「在路上」的無限懷念:

於是,在美國太陽下了山,我坐在河邊破舊的碼頭上,望著新澤西上空的長天,心裡琢磨那片一直綿延到西海岸的廣袤的原始土地,那條沒完沒了的路,一切懷有夢想的人們,我知道這時候的衣阿華州允許孩子哭喊的地方,一定有孩子在哭喊,我知道今夜可以看到許多星星,你知不知道熊星座就是上帝?今夜金星一定低垂,在祝福大地的黑夜完全降臨之前,把它的閃閃光點撒落在草原上,使所有的河流變得暗淡,籠罩了山峰,掩蓋了海岸,除了衰老以外,誰都不知道誰的遭遇,這時候我想起了迪安·莫里亞蒂,我甚至想起了我們永遠也沒有找到的老迪安·莫里亞蒂,我真想迪安·莫里亞蒂。(注釋[4])

《在路上》這部小說的內部時間跨度有好幾年,主人公穿越美國「在路上」也進行了很多次,人員也是多次組合的。每個部分都講述了不同的經歷,最重要的,就是他們不斷從東部到西部,還遠抵墨西哥;一路上,幾個人吸大麻、找女人、談禪宗、喝大酒、攔火車、宿野地、看月亮、數星星,最後在美國西海岸作鳥獸散。因此,很多次翻閱這本書,我常常想,沒有哪本書像這本書這麼的「美國」。實際上,傑克·凱魯亞克寫的就是美國的大地風景、美國的風土人情,刻畫的就是美國人崇尚自由的靈魂。而且,美國的風景在這幾個美國人內心裡的投射,也非常地豐富,變形為多種意識。

《在路上》在中國的命運也是不錯的,讀者甚眾。我就想,為什麼我們也需要《在路上》?一本書在社會上的走紅總是有著特殊原因和社會基礎的,答案也很簡單,當我們日益追求物質和被物質社會所擠壓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心靈和行動的自由。可能我們人人都有一個潛在的慾望,那就是逃出城市,去「在路上」,向著那些蠻荒之地而去。因此,很多白領需要這本書,因為他們在城市大樓的間隙里討生活,成了房奴和工作的奴隸;這樣一本解放之書、自由之書,就會成為大家的夢想之書。

可是,像傑克·凱魯亞克這樣的自由漫遊,有多少人有那樣的膽量、心志和時間來進行呢?就不好說了。看來,「在路上」不過成為了很多人的嚮往和無法實現的夢想,成為我們內心深處的一種渴望和情結罷了。我就多次計划過和朋友一起開車,從北京出發一路向西,一直到伊犁河谷或者乾脆就到新疆南疆的帕米爾高原塔什庫爾干;還有一條線路,就是一路向西南方向進發,一直到達西藏的高原上。但到今天也沒有實現。我知道,有些人實現了,就是被稱為「驢友」的人,很多這樣的人正「在路上」,我覺得他們肯定讀過、也會十分喜歡《在路上》這本書。

我曾經將上海譯文版王永年先生翻譯的《在路上》和灕江出版社九十年代出版的《在路上》兩個中文譯本做了比較,王永年先生的譯本紮實可信,他是經驗豐富的翻譯家。但王先生的譯文似乎少了一點狂放和自由的氣息。而最早的一個版本,陶躍慶和何曉麗的翻譯本在翻譯語言的氣質上更接近原作,但那個版本是1990年出版的,有刪節。

《在路上》於1957年的問世,可以說是石破天驚、空前的。小說的那種自由噴發的形式和主人公自由漫遊的內容,都動搖了美國50年代保守、僵化、令人窒息的物質化的社會氣氛,給了美國人以極大的震撼。美國的資產階級和中產階級的價值觀,以及美國人的清教徒精神從此發生了鬆動,美國人似乎重拾了拓荒精神,開始追求物質之外的那種精神性的釋放和自由的表達。這間接導致了上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文化的多元、動蕩、衝突和繁榮。

傑克·凱魯亞克還以不菲的價格賣掉了《在路上》的電影版權,由著名導演拍攝成了電影,他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觀,可以專門投身於寫作了。於是,他在紐約的長島上買了好幾處房子,還帶著母親四處旅行,到過佛羅里達、加利福尼亞,然後再回來。

對於自己過去的作品,他一部部地修改、重寫。他過去寫過的一些小說,大都是他那種即時寫作和自動寫作方式的成果。《在路上》獲得了成功之後,他寫於50年代的那些小說,如《薩克斯博士》(1952)、《夢之書》(1952—1960)、《瑪吉·卡迪西》(1953)、《地下人》(1953)、《墨西哥城藍調》(1955)、《特麗絲苔莎》(1956)、《吉拉德的幻想》(1956)、《金色永恆的經書》(1956)、《荒涼天使》(1956—1964)……也都紛紛出版。這些早期的作品從各個側面讓我們看到了《在路上》中那種集中爆發的元素。

後來,他又接連出版了長篇小說《達摩流浪者》(1958)、《大南方》(1960)、《孤獨旅者》(1960)、《沙陀里在巴黎》(1965)、《杜洛茲的虛榮》(1968)等等,由此看,傑克·凱魯亞克的確可以說是一個多產的作家,他的中長篇小說累計起來,有18部之多。但是,他後來出版的所有作品,加起來也沒有《在路上》的影響大。可見,「一本書主義」在傑克·凱魯亞克這裡是有效的。人們最終記住的,就是他的《在路上》。

我也多次閱讀了他的其他作品,總覺得不夠來勁。我想,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的作品同質化很嚴重,還有題材的相同、敘述強調的相似性。但仍舊有些作品,我覺得還是值得我們來分析的。凱魯亞克的《達摩流浪者》,就是他後期作品中的一部代表作。而最值得一提的,還有記述他的夢境的那本《夢之書》。

1958年出版的《達摩流浪者》是《在路上》的姊妹篇,小說講的是傑克·凱魯亞克和幾個朋友攀爬一座山峰——馬特峰的故事。小說的敘述比《在路上》顯得平實,作品描述了想離開原來的生活軌道、去尋求人生新境界的男男女女的群像,還混雜了佛教和中國古代詩人寒山對這些美國人的影響;小說里他們在談話中,不斷地說到這些。《達摩流浪者》繼承了凱魯亞克一貫的敘事風格,篇幅小一些,總之,主題就是他們要告別既定的生活,去尋找新的生活的可能性。無論是故事還是塑造的人物,《達摩流浪者》都和《在路上》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這部作品中有印度佛教和中國禪宗的某種影響。

《孤獨旅者》出版於1960年,這部作品似乎更像是他的作品的片段精選。就像傑克·凱魯亞克自己在自序中所說的那樣,《孤獨旅者》是一些已出版和未出版的片段的合集,把它們收集在一起,是因為它們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旅行。行跡遍及美國,從南部到東部海岸、西部海岸乃至遙遠的西北部,甚至遠抵墨西哥、摩洛哥、巴黎、倫敦,包括船上所見的大西洋和太平洋,包括了那裡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和城市。

《沙陀里在巴黎》翻譯成中文大概有5萬字,算是一部中篇,講述的是沙陀里在巴黎的一些經歷,精巧、生動,但是我覺得也顯得太輕巧了。比較厚重的是《荒涼天使》,這部長篇小說他一直寫到1964年才完成。小說講述了傑克·凱魯亞克在華盛頓州的某個國家公園的一座山峰——荒涼峰上,當了63天的山火觀察員的經歷。這段經歷被傑克·凱魯亞克鋪陳成一部十分飽滿的、38萬字的作品。在那個十分孤寂荒涼的山峰上,他試圖像一個禪者那樣,參悟生命的真諦,但是下山之後看到的,又是美國的俗世生活和物質世界的滾滾紅塵。於是,主人公選擇了再度出發,向西部的荒野而去。

傑克·凱魯亞克還有一部有趣的作品叫作《夢之書》,他寫了好多年。這本書記錄了他的四百多次夢境,可以看作他的隱秘的、變形的日記。他說,夢必須如實記錄下來,順其自然。因此,《夢之書》可以說是最為逼真的傑克·凱魯亞克;在夢中,他有多個側面,甚至更為豐富和複雜,那些夢也有著多重的象徵。

我最為感興趣的,是傑克·凱魯亞克用什麼樣的語言去描述自己的這些夢。夢是下意識、無意識、潛意識的各種活動,是非邏輯的、碎片化、蒙太奇和超越時間的呈現,因此,寫自己的夢,與傑克·凱魯亞克的自動寫作、即時寫作有一定的關係,但是,也有著很大的區別。這本書讓我看到了他在文學語言上所做的大膽的實驗——在夢境消失之前,去捕捉那些迅速融化和消失的夢,難度非常大,但是,閱讀《夢之書》,你會感到饒有興味,會覺得這是一本富有趣味的書,我甚至拿它來和義大利導演費里尼的《夢書》一起看。《在路上》中的一些人物在這本書中再次出現了,不同的是,他們在詭異的環境中變成了其他的人,也有著別樣的故事。

傑克·凱魯亞克對寫作方法一直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比如,他反對像傳統作家那樣反覆琢磨精心潤色,他反對修改,只追求作品一次性的即時性完成,寫作的時候要「面對腦海里湧現的一切東西」,這種崇尚自發、自由、自覺寫作的觀點,似乎比較極端,因為百分之九十九的作家都是要修改的。他的這個觀點,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更像是一種寫作的行為藝術:每一次開筆,寫到哪裡算哪裡,寫成什麼樣,就算什麼樣。

這也真是寫作的一大發明和奇觀呢。這使我想起了法國的達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者的各類極端的文學寫作實驗,但他們的那些實驗,大都是亂七八糟、完全失敗的。好在傑克·凱魯亞克有一大堆成型的長篇小說在那裡,成為了他這種寫作方式、寫作觀點的有力支撐。

在很多人看來,傑克·凱魯亞克似乎是一個另類的作家,離經叛道,很難歸類,一直到現在他也不是完全被人全部了解和認可。但是,他的影響卻在那裡,而且從來都沒有衰減。

我覺得,傑克·凱魯亞克是一個被低估了的作家,因為他的小說所表達的,就是美國的自由、進取與拓荒精神。因此,僅僅是「『垮掉的一代』的代表性作家」,肯定是不能概括他的全部價值的。他的作品遠遠地投射出來了一種巨大的光芒,照亮了美國大陸,也給其他的國家和族群以巨大啟發。因為1956年出版的金斯伯格的《嚎叫》、1957年出版的《在路上》和1959年出版的威廉·巴勒斯的《裸體午餐》,一起掀開了美國文學的新篇章。

傑克·凱魯亞克只活了47歲,死的時候還很年輕,留下了一個永遠在路上的形象。

注釋:

[1] 傑克·凱魯亞克:《鎮與城》,莫柒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

[2] 傑克·凱魯亞克:《鎮與城》,莫柒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99頁。

[3] 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王永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4] 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王永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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