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礪的生活與藝術夢
近期會隨手寫幾部喜歡的紀錄片或電影。
對於紀錄片,不是因為格外看重它背負著記錄社會的責任,或其「一個國家的家庭相冊」之流的名聲,而是,能用心投入其中的創作者,令人感動、敬佩。
而一部好的紀錄片所呈現出來的相對真實,是極好的鏡像。鏡像里,既有創作者的思考,又有人類社會之萬象叢生的得與不得之下的滿足與失意。這兩者之間的交匯,才是我的討論點。
所以,不作時政類分析、不引用各種主義,寫成什麼是什麼。
本文封面圖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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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勇畫了二十年梵高,只因那是飯碗。
梵高畫了一輩子,只因半痴半狂中畫畫大概是唯一的宣洩。奈何生前不被理解認可,死後被奉上神壇。
兩人都是拿著畫筆在畫布上畫畫,不同的是,前者被定義為畫工,專業於批量生產後者的畫作,只管臨摹,達到高仿水平即可。他掌握的技藝,只被市場用價格去衡量。
後者是全世界都為之激動的藝術家,跟「作品」自動站隊。其產出,換一個說法,還叫「創作」,這詞代表那是有精神氣質的,有意義的,融入了作者的熱愛與表達。他掌握的技藝,如今售天價之外,還被賦予了無法估量的價值。
勢利的目光,不止適用於檢視錢包的厚度,還適用於大眾的藝術審美偏好。
梵高被世人所接納的那一天起,他的畫作已經被重重解讀與意義所包裹。人們驚為天人地讚歎,他以何其潦倒悲嗆的方式,把一生的情感都融化了在筆尖的色彩與筆觸的厚薄之上。《向日葵》不僅僅是向日葵,《星空下的咖啡館》不僅僅是夜晚的咖啡館,《星夜》,也不只是頭頂那片夜空。要不,何來熱情滿滿的《至愛梵高·星空之謎》?
這差別令人看到了一個悲哭無淚的事實:後者的一幅真作,前者窮盡一生地繼續臨摹上二十萬幅三十萬乃至一百萬幅,都買不下。
沒辦法。藝術的市場,少不得混珠的魚目,也收藏了珍品。於是,它既要價格,也問價值。而搬運他人的作品是無法令人認可其工作是「有價值的」,對臨摹品的唯一認可,就是向畫工支付工酬。而資本追逐利益最大化。這點點工酬,還被最大程度地壓榨。
片子中,勤勉地複製了二十年梵高的趙小勇,在二零一四年的荷蘭之行迎來了轉節點。
站在荷蘭街頭的他看清楚了事實:他的臨摹品只在一個小小的街頭紀錄品商店售賣,並不掛在高大上的畫廊里供人觀賞;他加班加點辛苦臨摹出來的畫,對方轉手就有十倍之多的利潤。而最觸動靈魂的驚醒,是他在梵高博物館內,留戀在真品前,凝視著《自畫像》喃喃說道的一句:「顏色不一樣」。
阿姆斯特丹之後,趙小勇到了法國的阿爾勒。
夜裡,他與其他人一同去到梵高當年畫過畫的咖啡館外,現場畫了一次。他終於親眼看到,夜裡的天空,就是那種亮亮的藍——細微的質地之別,總難以通過想像去感受到。他作畫的時候,不少行人駐足。畫完了,回到旅館,喝著酒,跟同行的人訴說他對梵高的情感。敲門,梵高會出來嗎?飄著酒氣、遊盪在夜色下的巷子里,這一段,可謂人生百味。
後來,在梵高的墓前,趙小勇點了三支他從中國帶去的煙。
萬里之遙而至。這三支煙,既敬了梵高,也敬了他過去的二十年對這個畫家的臨摹生活——初中沒畢業、家貧、隻身到沿海城市謀生,為糊口,拿起畫筆從畫徒開始到後來的為趕訂單而忙碌。他選擇梵高,只因得直面迎生活粗礪的一面:起碼,他得把自己養活了。
於是,被什麼東西轟然炸崩了心中的幻象、卻同時又在毀滅的幻象中隱約地重新構建了什麼新的景象的他,回到了深圳大芬村。
同在大芬村的,還有中國高更,中國莫奈,中國畢加索......同樣有渴望通過原創走得更遠的畫工,趙小勇只是其中的一個縮影。畫工們離這些名冠全球的藝術大家的絕世名作是那麼的遙遠——遠得令人無法想像它們在遙遠的他鄉會是什麼境地什麼地位,他們的真跡又被標到了什麼價位;卻又那麼的近,近得每天狹窄的畫室(通常也具起卧室功能)里到處是他們的畫作——親手臨摹的畫,低頭見,抬頭見,刷手機用微信支付寶付款的時候,心中見:畫一張便是多少錢的換算,意味著收入,意味著可以怎樣花錢。
只有離得近了,才觸摸到,生活原來如此不平整、不光滑、磕人。
一呼一吸間,都是顏料的味道,這才是鐵打的生活。
藝術?
趙小勇在片尾說:我的生活就是藝術。
但這句話出口前,卻又經歷了怎樣的發酵過程——背後整整二十年的日復一日的臨摹生活直到他畫《向日葵》、《自畫像》,不出三十分鐘可成;直到,荷蘭之旅到來,發現他的血汗臨摹品被他人轉手賺取高額利潤的痛苦事實;直到,他終於站在梵高的真跡前;直到,博物館的人得知他大量地複製了梵高,問他可有自己的作品時。
有人總結說,這是一個畫工從臨摹到原創的精神覺醒的故事。
沒錯,片尾,我們看到鏡頭中看到了趙小勇拿著畫筆在家鄉描繪他熟悉的村子、熟悉的奶奶。他似乎把什麼東西放進了心裡,以全新的目光看他的家鄉,他的奶奶——家鄉依然是那個家鄉,奶奶依然是奶奶,但這份煥然一新的打量,是否就是大家所等待的「原創」?
臨摹得再逼真再好,對於同一件作品,原創者與複製者之間的距離,不是相似度,不是逼真度,而是,兩者即使分毫不差了,達到需要去做真贗品鑒別的水平了,始終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取代不了的事實只是:兩者對同一件作品所灌入的情感與生命力是不一樣的、不可複製的。這才是贗品為世人所棄的根本原因。當趙小勇認識到他過去的海量臨摹根本無法被賦予「作品」之名時,他也看清楚了這一點。哪怕,可能他的每一次臨摹,也都賦予了情感,也都用了心去修改每一處他看不順眼的瑕疵。但要得「價值」垂顧,必源自本心、本源不可。
「......今年一年也好,明年一年也好,你創作一幅作品......你把你的思想放到這一幅作品裡面就行了」,夜色下的街頭上,趙小勇跟朋友們說道。
因而,非原創,只等同於沒有作者的自我表達,沒有作者的自我情感,甚至,「作者」一詞,都不屬於你。畫工們複製名畫千千萬,其價值,不過是世界工廠為全球消費者所提供的諸多廉價商品中的品種之一。而荷蘭街頭那個小小的紀念品商店,在歐洲何止千百。那些消費這些畫作的人,明知道是複製品,還是樂意買回。這圖的又是什麼?喜歡之下,為什麼就不能在複製品上寄託這份喜歡?當梵高成了文化符號,這一切,並無什麼不可,不必鄙視之。
梵高當年敵不過世人的拒之千里,正如今日大部分人可以接受他的高仿品掛在高級酒店的大堂——總歸能呼應世人對其作品的重新認知。真跡對很多人而言遙不可及,複製品反而承擔了傳播功能。這裡頭,無甚複雜的情感,只是梵高已成了「藝術感召」的最佳符號。所以,哪怕買複製品這樣的喜歡讓另一些人覺得只是淺薄,附庸潮流,它都因滿足需要而存在。
那麼,趙小勇從梵高的畫里、梵高身上看到了什麼?
他夢到過梵高。夢裡,梵高問他:小勇,你現在畫我的作品怎麼樣?小勇答:我已經進入你的狀態了。這個回答,有點,「畫多了心中自生丘壑」的意味。趙小勇自信他是了解梵高的,儘管那時他還不知道梵高的畫作價格幾何。
最後那頓飯,滿桌的菜,一次次小杯乾盡的白酒,臉紅耳赤的趙小勇說著荷蘭之行,在座者沉默聽之。再細看眾人的神色,令人為之觸動。小姑娘表示「想要走寫實的,但......」。趙小勇擺手道:「就按你的思路走,沒事的,正確的」。那口吻,脫口而出。隨後,眾人杯盞相碰時,小姑娘說了句:「不能讓這個悲慘的結局再次發生了」。一代有一代人的境遇。她不要重複梵高的命運。
即興說之,卻成點題之語。
這樣的覺醒意味著什麼?
自此趙小勇所畫的東西具備了「思想」,「靈魂」,有了自我表達?被視之為「價值」的,不正是這些么?
若從社會經濟意義上去探討,該片所引出的話題自然得回到政府的政策性扶持及全球化下中國世界工廠這個角色的轉型之路維艱的層面。但宏大的主題終需回歸具體的個案才能看個真切。看個血肉真實。
所以,從個體經歷的蛻變角度而言,趙小勇似乎還背負了「希望式人物」的形象。大概是剪輯的緣故,使得片子在個別地方顯得導演有所介入。其中,趙小勇的荷蘭之行,直接讓觀眾誤認為那是導演的贊助之下完成的——如何保持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之間的距離,一直是紀錄片創作的倫理話題。看余天琦的採訪才知道,那是採購商田小姐正巧有意去荷蘭,認為帶上趙小勇讓商家看到本人能拓寬業務的機緣之下促成的。導演在回答觀眾提問時還表示,若最終趙小勇沒能去荷蘭,那就剪出一個沒有去的成片。
然而,這點解釋還是無法彌補荷蘭之旅前與荷蘭之旅到來之間的信息空缺,令觀眾驀然心生「導演預設立場引導過重」的質疑,這一點很是可惜。另則,不知道是否有版本之別?所看的版本為四十七分鐘,英語字幕,B站上的資源。若有別的版本,期待這個銜接點能補上點什麼。此外,配樂。故事本身就極具張力,很多信息,層層輸出中,足以令觀眾對人物作出認識,感其所感,但個別地方加入了抒情配樂,多餘了,不如拿掉了乾淨利落。有不少的精彩鏡頭,如坐車進阿姆斯特丹市區時的表情、站在街頭說中國和荷蘭之街頭差別的第一印象、走進和走出街頭紀念品商店前後的這一段,尤其是抽著煙換算價格差這一幕,梵高的真跡前......無不令人印象深刻。
從報道中看來,該片在阿姆斯特丹電影節上場場爆滿。
趙小勇後來搬到了浙江,在寧波開了畫廊。
這條路還很長,他是知道的。
能走多遠?
年輕時的他,畫梵高,畫著畫著,就遇到了妻子,結婚,生子,孩子長大,今天的他,自己走向中年......但藝術這條路,走著走著,堅持中,價值將會以什麼形式到來?
還是讓時間與個人際遇去給出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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