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常獨立,念悠悠天地,先憂後樂是何人?
山東是儒家思想的發源地,關於「儒」人們有不同看法,實則這種分歧不止現在,從孔子時代就開始了。孔子一次跟學生子夏聊天,就告誡他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
孔子身後,儒家一分為八,雖然各有專長,但不免對孔子的學問有所割裂。
荀子以「賤儒」之名,罵了子張,說他衣冠不整、語言無味、妄學禹舜冒充聖人;又罵了子夏,說他衣冠雖整、神情雖庄、卻冒充謙虛不說話;又罵了子游,說他好吃懶做、膽小怕事、卻借口說君子不用做事。
在荀子看來,真正的儒者還是孔子這樣的,只不過後人誤解他,就連弟子也沒幾個學到他的好處:
「通則一天下,窮則獨立貴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
在歷史上,當得起「大儒」二字的,並不是太多。范仲淹算一個,他的好友韓琦曾稱讚他「前不愧古人,後可師來哲」,金代元遺山對他的評價可為定論:
「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在朝廷又孔子所稱謂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間,蓋不一二見」。
范公一生,真修力行,堪為一代儒宗。他一生的得力之處,在我看來有這麼幾點:
一是好讀書,志在聖賢。
他是個孤兒,四歲隨寡母改嫁淄州長山(今山東鄒平縣)朱文翰,改姓名為朱說,矢志讀書,心無旁騖,曾拜長山縣醴泉寺住持高僧為師,在寺中刻苦攻讀,晝夜不倦,留下了「畫粥斷齏」的佳話:每天煮一鍋粥,放涼後劃成四塊,早晚各取兩塊,再切上點鹹菜,撒上鹽末下飯。通過這種極簡生活,把精力放在苦讀上。
在昨天的文章里,我也提到因范仲淹先生的文章,大隱嚴子陵的山高水長的「先生之風」名揚天下。這篇文章叫《嚴先生祠堂記》,裡面對嚴子陵先生進行了充分的褒揚,字裡行間足見范仲淹先生志在聖賢的胸懷:
蓋先生之心,
出乎日月之上;
光武之量,
包乎天地之外。
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
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
而使貪夫廉,懦夫立,
是大有功於名教也。
二是有定力,心無旁騖。
後來,他得知自己是姑蘇范氏之子,毅然決定自立門戶,離開朱家,負琴攜劍,求學南京,就讀於應天書院,每天的生活規律得近乎刻板:凌晨一通舞劍,夜半和衣而眠;別人看花賞月,他在六經尋樂。
一次,宋真宗路過南京,大家爭先恐後地跑去觀看,范仲淹卻坐誦如舊,同學問他這等良機怎肯錯過,他的回答妙得很:「日後再見,也未必晚。」
錄其《漁家傲·秋思》詞:
塞下秋來風景異,
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
千嶂里,
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
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
人不寐,
將軍白髮征夫淚。
三是有大志,胸懷天下。
歐陽修給他寫的墓志銘,可謂知言:「少有大節,於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於天下。」
他自己的志向是「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因為兩者有一個共同點:普濟萬民。
錄范公的詞《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體會他洒脫的情懷:
昨夜因看蜀志,
笑曹操孫權劉備。
用盡機關,徒勞心力,
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細尋思,
爭如共、劉伶一醉?
人世都無百歲。
少痴騃、老成尪悴。
只有中間,些子少年,
忍把浮名牽繫?
一品與千金,
問白髮、如何迴避?
四是直言直行,砥礪名節。
范公起於布衣,乃至性至真君子,一生砥礪名節,固執大道,誓言「定應松柏心無改,自信雲龍道不孤」,一生始於潔行而不耽於憂戚,見於大節而不屈於名利,因為直言弊政,「三黜三光」,三次被貶黜,愈貶愈光彩。
因范公多次因諫被貶,梅堯臣作文《靈烏賦》,勸他少說話、少管閑事、自己樂得逍遙,范仲淹回作《靈烏賦》,強調自己「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盡顯為民請命的凜然大節。
所以,朱熹先生高度評價,認為他給當朝士風樹立了典範:「本朝忠義之風,卻是自範文正作成起來也。」
清代大詩人袁枚也盛讚他:
黃閣風裁第一清,宋朝名相半書生。
西邊經略成何事,尚勸橫渠莫論兵。
五是獎掖後進,不遺餘力。
范公特別注重教育,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足跡所涉,無不興辦學堂,教澤廣被;晚年又設義田、建義學,對族中子弟實行免費教育,激勸「讀書之美」。
他特別善於識人,狄青微時,他就器重,授以《左氏春秋》說:「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狄青從此折節讀書,精通兵法,終成一代名將。
張載少時喜歡談兵,二十一歲時投軍,范公一見知其遠器,從戎實在屈才,對他說:「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勸他讀《中庸》,後來張載成為北宋五子之一,宋明理學關學的創始人,一代儒家宗師,他的名句可謂儒者安身立命的宗旨: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六是儉以修身,厚德載福。
范公出將入相幾十年,一生廣修福田、行善積德,並設置義田贍養一族三百戶貧寒子弟。聽風水家說,他在蘇州南園的住宅風水極好,後代必出公卿,他當即捐出來作為學堂,以便蘇州子弟能在此受教育,人人沾此福氣。
他少年時在寺院讀書,家境很窮,無意中發現地下埋有金銀,卻不為所動,掩埋如故。幾十年後,寺院毀於一場大火,長老派人前來求助,范公回復了一張紙條:
荊東一窯金,荊西一窯銀;
一半修寺院,一半贈僧人。
范公一生勤儉,高風亮節,64歲去世時竟無一件新衣入殮。如此厚德,使其家族八百年不衰,人才輩出。猶記2003年在曲阜兩岸三地經典誦讀大會上,其28世孫、人民日報前總編輯范敬宜先生登台朗誦《岳陽樓記》,撫今追昔讓人感佩:
「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近代大才楊度先生有副對聯,抄錄如下,體會范公這樣的仁人志士先憂後樂的境界和情懷:
風物正凄然,
望渺渺瀟湘,
萬水千山皆赴我;
江湖常獨立,
念悠悠天地,
先憂後樂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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