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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從屋檐滴下

順著《伊斯坦布爾》第29頁上一張公共汽車在雨中行駛的照片,我來到了另一棟衰老的屋子裡,這是二十多年前我生活過的地方。或許是此刻雨水順著玻璃窗淌下的痕迹,還有窗子外面冒雨行駛的公共汽車,讓我想起了自己曾在某個早已忘記的童年早晨,靜靜看著雨水從屋檐滴下。我,面對面的兩間平房,幾棵高大的楊樹,都在雨中安靜地存在。起初,只有葉子發出的簌簌聲,接著,便有了雨滴在水缸里的水的聲音。

當一個人去想過去的事情,就好像在看一部慢放的電影。時間愈久遠,膠片就轉得愈慢。一片記憶中的葉片用了一個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才落到下水道的蓋子上。而那個比我大點的小夥伴將手電筒對準某顆星照過去,他在照手電筒的同時還對我說,「這些光總有一天會被外星人看見的」。

下次遇見這位朋友的時候,我會告訴他,這些光沒有照到另一個世界,而是印在了這個世界的未來。但可惜,我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他了。他當年幻想外星生靈時所站立的地方,已經沉入地下,成為一棟樓房的地基。在那座山峰般的大樓里,有數百人在洞穴般的房間里每天乏味地生活。

哪一種情況更有趣呢?是手電筒的光經過幾億光年的旅行,照在一個正在外星黑夜偷竊的小偷身上,一個中年男子突然想起某個童年時光?我覺得後者才是真正的生活,前者更像是出自好萊塢導演之手。當好萊塢統治一切的時候,電影就已經失去了想像力,一種失去想像力的想像力。

我從小並不喜歡電影,因為我老是不知道電影在講什麼。但我記得這個城市每一座電影院的樣子:從一進門的門廳里擺放的遊戲機,到出口旁邊的廁所里的滿是銹跡的水管。有的電影院的廁所就在門廳旁邊,一進電影院就會被那種難聞的味道包裹。每一次看電影,我都隨著一群歡天喜地的同學,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耐心地等待幾分鐘到十幾分鐘,燈光熄滅,一陣激昂的音樂聲中,《新聞播報》開始了。當時的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影片中的那些歡樂深印在記憶中。

以前有一部電影叫《霹靂貝貝》,我看這部電影的地方叫做皖江電影院。電影中有個被外星人賦予神力的男孩,他帶著一群孩子在停電的遊樂場肆意玩鬧。玩鬧之後又貪婪地吃下一塊塊香甜的糕點。而在前往電影院的路上,我曾遇見了兩個街頭賣藝的男子。其中一個用只剩半段的手指鑽透了一塊紅磚,接著舉起磨破的指頭向圍觀的人推銷自製的藥丸。「我不是賣大力丸的!」他大聲說,最後一個字斬釘截鐵。而另一個比他更年輕的男子,用更大的嗓門重複「不是賣大力丸的——」,像迴音一樣。我入神地看著他們用粗糙寬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胸脯上。我還在他們要求大家檢驗紅磚的真偽時,混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是真的!」我的內心一片歡樂,這種歡樂是來自對神秘事物的見證——儘管我當時也猜想:葯應該是假的。

這次歡樂,以及之前和之後無數次的歡樂,被留在某個時空中。我常常花很長時間去尋找它們:在記憶中翻箱倒櫃,最後,也許在一個湖畔的蘆葦——在夕陽的金光中融化的蘆葦——的白芒中發現它們的蹤跡。有時候,我都會嘲笑自己,簡直就是《超越時間線》中滯留於過去時光的罪犯,雖然製造出一起又一起足以改變未來的事件,但又無法前往未來去驗證結果。因此,他們必須常常自我鼓勵,對自己說:「我可以改變未來,而且未來已經因我而改變」,否則,他們會連犯罪都提不起興趣。他們還需要時時構想因他們而改變的未來,這就像是給自己拍攝一部電影。

而電影里的那個漂亮女警也同樣要時時想像,未來正在她的維護之下在正常的軌道安穩地滑行。警察和罪犯的對峙,好像是兩個電影大師的交鋒。

電影都是迷宮。每一個人物,都是可能的路標。看電影的人,在觀看中,被時間之流不停地被推向不同的入口。暗與光,生與死,柳暗和花明,自性與他性,糾葛與棄置,觀眾始終在兩極間搖擺,有時像做過山車一樣驚慌失措,失聲大叫。但有時,我們又像走進一間小屋,透過淋著雨水的窗戶,打量匆匆走過的人和車。每滴雨水都在玻璃上留下一道印記,使得觀看者的視線在透過玻璃時產生微小的變形。是的,一定會變形——哪怕是所謂的紀實作品,也在暗地裡新建著觀看者的世界。電影,假裝自己是記錄者,其實卻扮演了導師的角色,要用自己的觀看來代替我們的眼睛。

沒有哪一種表達不帶有征服的慾望。反過來,一個沉默的人,一個常常對自己的說話的人,也許是在向內征服自己。他會經常帶著自己駛向不同的遠方,比醉駕還要瘋狂。「生存,還是滅亡,這是一個問題。」在哈姆雷特問自己之前,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可一旦他開口了,他便領著自己走進近瘋狂僅一步之遙。

對我來說,回憶,就是一場小津安二郎式的電影。秋風襲來,而我在聽《黃色潛水艇》。酒館裡的海軍中校要了兩瓶淡酒。世界如一滴屋檐下的雨那樣安靜。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里這樣說,「我喜歡由秋入冬的傍晚時分,光禿禿的樹在北風中顫抖,身穿黑大衣和夾克的人們穿過天色漸暗的街道趕回家去。我喜歡那排山倒海的憂傷,當我看著舊公寓的牆壁以及斑駁失修的木宅廢墟黑暗的外表。」這些話比傍晚的街道上那條孤單的狗還要憂傷。

十歲的我,曾經像童年的帕慕克一樣,藏在玻璃窗後,打量著一個龐大的世界正在走向黃昏的身影。下了班的人們穿著灰色的衣服,鑽進黑白電視中的武俠片。「這是黑白城市裡的穿著打扮,他們彷彿在說:這是為一個衰落一百五十年的城市哀悼的方式。」帕慕克這樣說。而這也是對二十年後的我說的,只有當我作為一個成年人來回憶往事時,我才能真正體會到一個城市從繁華到暗淡的憂傷。我想起一位同鄉作家對我說,他畢生都在為寫一部像《伊斯坦布爾》這樣的作品在做準備。他心中的伊斯坦布爾就是安慶。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彷彿聽見帕慕克在說,動手吧,快些「回去做我們失落的繁華夢,我們的昔日傳奇夢。」

是的,別耽誤時間了。雨水從屋檐滴下。滴到檐下的水缸里。一切都在冬天發生。而現在已經是秋季。

本文系原創,轉載請告知。

讀幾本書,寫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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