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甸︱余光中譯濟慈
有「左手寫詩右手寫散文」之稱的台灣詩人余光中,生前還出過幾部外國譯詩集,寒舍迄今猶存的有兩部,一部是香港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版的他與張愛玲、林以亮等合譯的《美國詩選》,一部是他獨立出書的台版《英美現代詩選》。八十年代中,他還出過一部《土耳其現代詩選》,書到手不久,未及細讀,就送給了詩人彭燕郊,記得後者在來函中讚賞不已。這書我原以為再買不難,書出手後卻一直沒再版,倒成了我藏書中的一個缺門,至今引為憾事,一直想動筆的文章《余光中與譯詩》只好一再延期。去年,我在香港的網購書店「二樓書店」中買到余譯《濟慈名著譯述》(台灣九歌出版社,2012年版),算是充實了手邊余譯的庋藏。
《濟慈名著譯述》
我收集余譯西洋詩集,原因在他既多年堅持寫詩,是享有盛名的詩人及散文家,本職又是香港和台灣諸大學的西洋文學教授,有以詩譯詩的深厚底蘊。他不但譯,而且在「述」上花了大力氣,而這正是大陸譯家除個別人外少所顧及的。余光中讀的雜書新而多,大量掌握英語詩歌的各種材料,非眼下常見的率爾操觚之輩所可企及。加之英語水平高,對英詩語法分析到家,是以他撰寫的英詩評述每能予人以啟發,見人所未見。這是筆者讀《美國詩選》和《英美現代詩選》留下的印象。
余光中手跡
余光中在《濟慈名著譯述》中共譯出濟慈十四行詩二十首,長詩三首,頌體詩五首,抒情詩二首,數量不如大陸查良錚、朱維基和屠岸的譯本,可惜的是,前人不曾涉筆者僅得《海賁亮之死》(海賁亮大陸又譯許佩里昂和海披里安)一首。把發軔於徐志摩、朱湘而迄於余氏的各家中譯常備於手邊,在閱讀或迻譯濟慈時可以較短長、通流變。余譯是繼屠(岸)譯之後,較多以義大利體還原原詩的試驗。但筆者還是認為,此書的主要特色仍在於「述」。他的「述」,涉及的舊譯主要有查良錚和卞之琳兩家,而尤以前者為多(余稱穆譯,當然是因查良錚的筆名為穆旦之故,為行文方便,筆者姑從之)。作為六十年前而且是第一個較系統的中譯本(穆譯《濟慈詩選》初版於1958年版,在他生前僅出一版,與《普希金抒情詩選》《拜倫詩選》和《歐根?奧涅金》不同的是,譯者沒來得及校訂和修改即溘然長逝),因此不可避免地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訛誤和缺失,鑒於重版穆譯的出版社越來越多,指出這些訛誤和缺失很有必要,以免後人不察,以訛傳訛。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感謝余氏的努力。
余光中的「述」大致按原詩的形式分為四部分,即原詩寫作的緣起及特色,有關掌故,迻譯過程的閱讀心得,對前輩譯文的批評。近半個世紀以來,英美兩國的濟慈傳記出了不下十部,連同上世紀三十年代美國詩人艾米莉·洛威爾的兩大卷本,以及濟慈的朋友、詩人利·亨特(余光中譯李衡)的回憶錄,有關的逸事一談再談,筆者不想再重複有關的記錄,在文中嚼飯哺人,將寫作緣起、掌故再抄一遍,現僅就余氏對穆譯的品評兼及他的迻譯,略談一點讀後感。
余光中在文中有一段話,說得坦率,筆者卻不敢苟同。他說:「穆旦是一位很不錯的翻譯家,可惜中文還不夠好,可以應變的籌碼不足。」他所謂的應變籌碼,下文有補充:「有趣的是,穆旦的譯文比我淺白直露。淺易如能做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反而更高明。不過新詩的主流曾是白話詩,譯詩一向也以白話為主。問題在於白話詩比文言『費詞』,在翻譯往往冗長、直硬,以致長句失控,反而不如文言那麼精簡而有彈性。所以文言修養不足的詩人的詩人譯起詩來,每每捉襟見肘,周轉不靈。穆旦的弱點正是如此。」誠如余氏之言,譯家能嫻熟地使用文言,比只會寫白話文起碼多了一種應對之法,而不至於臨事抓瞎。但譯詩尤其是譯濟慈這樣早逝的天才,文白應有一個嚴格的限度,即以白話為主,文言只能僅限於個別字眼和某些句法(濟慈的詩句偶或嵌有古英文,可以適當地還以文言),不問程度地文白夾雜,難免予人老氣橫秋,甚而一副三家村冬烘的感覺,這豈是濟慈的風格?
筆者研讀穆譯有年,卻不曾有翻譯家語言修養不足或辭彙匱乏的感覺,盡量用白話還原西洋詩歌,這是穆旦個人的追求,與語言修養及辭彙匱乏無關,儘管他在處理某些詩句時略欠推敲或考慮不周,以致留下了余文提及的諸種缺失。余譯之病在文白失調,讀起來不甚暢順,因而墮入早期白話詩人譯詩的窠臼。這裡引兩行《秋之頌》(大陸通譯《秋頌》)的譯文,俾讀者窺豹一斑:「春日之歌在何處,哎,在何處?/別管它了,自己也有歌詠——/當橫霞燎艷將逝的薄暮,/把刈後的平野染成玫紅。」「橫霞燎艷「(barred clouds bloom)和「玫紅」(rosy hue),前者失之太「文」,後者則有過簡之嫌,玫瑰紅簡稱玫紅,未盡規範。
詩人濟慈
穆旦在濟慈詩選的《譯者序》中談到:「濟慈的詩在形式上、在語言上都可以說是英詩的高峰,譯時力圖在形式上追隨原作,十四行詩和頌詩等都照原來的格式押韻(只有幾處例外),在十四行上面,我更力求每行字數近似,使其看來整齊、精鍊。」這話也失之粗疏,因為穆譯所有義大利體十四行均未能「照原來的格式押韻」,首段前八句的abba abba兩韻只能折中為abba cddc四韻,僅為變體,而非貨真價實的義大利體。有文學史記載,英國人移植十四行後,發現英文辭彙量不如意文豐富,為不以韻害意,遂將意體改造為英國體,西洋十四行詩的高峰莎士比亞體即由茲產生。中國現代詩歌史善寫十四行詩的幾位大家,從馮至、卞之琳到孫毓棠,寫的也是變體,只有吳興華是例外。兩位名詩人焚膏繼晷、殫思竭慮的譯事尚且未能臻於理想,可見詩歌翻譯尤其是譯義大利十四行之難。
《英文版濟慈詩全集》
與收得《譯述》一書的同時,我還買到一冊葉欣譯濟慈的長詩《蛇女蕾米雅》(Lamia,大陸通譯《拉米亞》,台北有鹿文化2012年版)。譯者是余光中的學生。原文的英雄雙韻體在譯文中變成長短不一的分行散文,「精簡而有彈性」、嚴格追步原韻的師訓在弟子手裡已近乎失傳。去年年底,濟慈的兩位中譯者余光中和屠岸差不多同時去世,令我們不禁長嘆,迻譯詩人的承傳者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