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聯房記游
一個偶然，在新浪網上看到有人以「古田分十口」上聯求對，我試對幾個，都不滿意。後來有個叫「一鉤淡月」的朋友把我帶到一些古典詩詞、對聯房間玩，接觸到很多對詩聯有著濃厚興趣的朋友，大家你出我對，交流切磋；你吟我和，異彩紛呈。從這以後，我開始認真鑽研詩詞和楹聯。
（一）
網路里也有心直口快、率真可愛的。比如，有次我去「對聯雅座」，據說這是對聯水平最高的一個房間。有位聊友自稱對聯無雙，一時間房間里屏氣斂聲。這激發了我的好奇心和就有道正己的想法，我就詢問這位朋友，是寫得快還是寫得好，我實際上是了解他評價對聯的標準。因為據我所知，詩有多種風格，如唐人就拈出二十四品，對聯也應該有不同風格種類。不同的風格，其實很難分出高下；另外對聯有長短，長聯和短聯，寫作的要求不一樣，運用的技法也不一定能決出好壞。那人並不說話，一段沉寂後，我便以寫有《洛神賦》《白馬篇》《美女篇》的建安才子曹子建為題寫了上聯：
少年白馬，建安七步羞稱快；
十幾分鐘的寂靜後，我終於自覺沒趣，只好續寫：
老子青牛，函谷千年未敢高。
以撰寫《道德經》的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的傳說為對。
網路里也並不全是虛張聲勢、自高身價者。即使天下第一云云，也未必就是目空一切的狂士。有幾次去「墨香雅苑」，遇到個對聯寫得很棒女士，聊上幾句也稱沒見過比自己寫得更好的。惋惜之餘，細讀其聯，確實清新、溫婉，為一般所不及。如她詠唐代才女薛濤聯：
絕妙好辭曼妙人，生不逢時，迎來送往皆天命；
男兒風骨女兒淚，痴而未果，黃卷青燈了此生。
句法隨意、洒脫，對薛濤的評價也很公允。又如她為明末清初著名才女柳如是所撰聯：
昔日疏花逗雨，縱酒潑茶，乃尋常風月，小女子何辜之有？
如今形影相隨，鉛華洗凈，論道義擔當，大丈夫尚且不如。
面對化學系畢業女子如此精妙文字時，不禁贊道：
才女多才才幾許；
很快，有了她回應：
帥哥很帥帥無雙。
（二）
轉眼間，自己也是年將半百的人了。歲月總在悄無聲息地流逝。對聯房間也偶爾能遇鬚髮皆白、眉慈目善的老者，他們好學、謙遜的品德總讓我欽敬不已。有次，我就遇到位網名叫「秋光賦」的老者，喜歡寫寫，也喜歡張揚，只是句子多不合律。我客氣提出，老人不太高興，說李白、毛澤東寫詩也常不合律。看他雄辯滔滔狀，我馬上閉嘴了。世間有各式各樣愛好者，層次有高低，知悟有遲緩。即使他一生未悟，也不應該剝奪他做美夢的權利吧。
過了一些時日，我在兩個聯房又遇到他，只是再不見其文字，也不見他說話。大概是看到對聯比他境界高的聊友比比皆是的緣故吧。記得我曾嵌其網名寫過上聯：
春暉真正好，少年不作秋光賦；
房間並無人對，老者也異常淡定。心想嵌入老者名，大家或有顧忌；而老人讀了，會不會產生落寞感呢；再則，自己又何嘗年輕呢：這樣想時，下聯也就出來了：
夕照未曾憂，皓首能為王者師。
其實，以自己四十好幾之身遊戲於聯房，被人憐憫和取笑的情形定然不少，只是很少自知而已。又想，文字的意義是不是應該給人指出樂觀、向上一路呢。而眼下網路里普遍存在的風花雪月、無病呻吟文字，是不是又像當年的「花間派」、「鴛鴦蝴蝶派」那般虛華、萎靡，屬於一種消極文風呢。
（三）
有天在「雅墨詩軒」閑逛，遇到「老湖」。他一直穿著乾淨、齊整，喜歡喝點小酒，歌唱得有板有眼，京味十足。直到在中國楹聯學會一個群里見到他名字，才知道竟是同好。後來讀他文字，果然雅緻，每有清風撲面、齒頰留芳感。而再見時他又用起了「小酒清茶」網名。見到老朋友，很想學習他句子，就戲謔地拋磚引玉：
小酒清茶，老舍長安貧是福；
他並沒對句。正當失望時，屏上出現一朋友對句：
歪瓜裂棗，瓊瑤日照果呈鮮。
上下聯文字都很樸實，具濃郁生活氣息。且「瓊瑤」、「老舍」，「日照」、「長安」，人名對人名，地名對地名，十分精巧。不久，我又興奮地看到另一妙句：
素棋閑子，冰心寧夏樂知天；
冰心、寧夏為大家熟知，對句文字清新，意境與出句十分吻合。
一個簡單出句，竟獲得眾多精美對語，並因此獲得知識。興奮之餘，頓覺網路神奇，正可謂峰壑幽邃，卧虎騰龍。
（四）
我沒見過他，也沒讀過他文字。他很多時候叫建安，人們很容易聯想到三曹父子和建安風骨。他還有名叫五步，更顯突兀。漢末大才子曹植做首詩需行走七步，晚唐溫庭筠寫個詞需兩手交叉八次（人稱「溫八叉」），而他只需五步。
可能因為他文字好同時被幾個女子追逐和喜愛的緣故，他常因周旋其間而捉肩見肘。他所到處，幾乎常有戰爭。我親眼見到，他幾乎被所有聯房禁言，踢出，然後再進來，再踢出，然後整房間滿屏污言穢語：那時節，真有點腥風撲面，慘不忍睹的味道。
幾個聯房後來終於寧靜了下來。有次別人帶我去個「墨香亭」的地方。進去才知道，幾番周折後的他也另立旗號建起了自己的房間。才子房間的歡迎詞很特別：欲對聯，找建安。
後來，那房間我也去過幾次，並無不妥。偶爾也能邂逅些文字高手，我高興地為房間寫下一聯：
半盞茗清，無酒無花隨客去；
三更月好，攜歌攜友對聯來。
不過沒幾天又換成別的了，房間畢竟雅客多，主人文字了得。
（五）
她網名傻妹子，又叫湘妃竹。兩名一俗一雅，矛盾而堅決地混搭在一起。她原是重慶人，後隨父母輾轉到懷化、婁底、株洲工作。四川和湖南人都喜歡吃辣椒，素有不怕辣和辣不怕美譽。妹子的確很「辣」，抽煙、喝酒，洒脫、豪氣，頗有幾分男兒本色。據說，她隨單位旅遊時，車上車下，見得最多的是她左手一隻烤雞、右手一瓶啤酒的形象。
望著「湘妃竹」名字，我想起了當年娥皇、女英追隨舜帝的凄美愛情故事。娥皇和女英即湘妃、瀟湘妃子，是堯的女兒，舜的妃子。夫君為民劬勞，客死他鄉。她倆跋山涉水，四處尋夫，終於在九嶷山（一說君山）發現丈夫墳墓後，悲痛欲絕，淚灑翠竹，留下斑斑血淚，此即「湘妃竹」由來。我曾出聯：
最苦湘竹，一夜風來斑點點；
很快見到她對句：
何堪杜宇，千山啼處血淋淋。
杜宇即杜鵑鳥，又名子規。《說文》里說：「蜀王淫其相妻，慚，亡去為子規鳥，故蜀人聞子規鳴。皆起曰，是望帝也」。
上聯下對，語雖淺淡，卻各有其典，細味亦不失蘊藉風流。我曾見一名叫「乾坤」的女子在房間講對聯，話語中頗多語文知識錯誤，深知上講台不易，為之嘆惜道：
書生意氣，指點乾坤三兩句；
大夥們大致都在聽課，並無人對，傻妹子則很快寫出：
老子情懷， 激揚文字五千年。
另有人出「青紗」，她脫口對以「白帶」，讓人捧腹。後來想起，如果對以「綠帽」，亦可博人一粲。
（六）
我一直以「一紙洛陽」、「出岫雲」的網名，流浪於各個詩詞對聯房間。我也曾以此寫過對聯：
洛陽紙貴三都賦；
飛燕身榮七寶台。
據《趙飛燕別傳》中說「趙後腰骨纖細，善踽步而行，若人手持花枝，顫顫然，他人莫可學也」。還傳說趙飛燕體態輕盈，翩然起舞時，好像要乘風而去。漢成帝為之痴迷，特修建七寶台供她跳舞。
後來遇「西門吹雪」網友，竟也以我名字打趣，出句為：
一紙洛陽陳永貴；
出語樸實自然，嵌名嵌典渾然無痕。數年竟無法對出。
也有好友贈我一聯，雖有虛誇，卻是喜歡：
妙筆文章，每似雲出遠岫，好個清涼世界；
布衣才子，贏來紙貴洛陽，壯哉詩酒生涯。
（七）
因為聯房人多，所以時常有人出些難句，讓大家苦思冥想。曾有位朋友出聯：
春江花月夜；
乍看，五名片語合一起，構成一個優美畫面；再想，它還是初唐張若虛的一首詩名，也是古曲名。我對以：
雲海玉弓緣。
我對的也是五個名詞，另外這五個字又是香港著名武俠小說家梁羽生先生小說名。我出：
少年白馬紅樓夢；
裡面有「白」、「紅」兩顏色詞，有小說名。不久，看到「絲扣」對句：
豆蔻風情孽海花。
雖無表示顏色的辭彙，卻巧妙地嵌入晚晴譴責小說家曾樸小說名，亦是十分難得。我又出：
一峰疊翠陳獨秀；
有位忘了名字的朋友對：
萬樹描紅歸有光。
看大家意猶未盡，我又把苦思所得聯貢獻出來：
圍欄石秀，繞舍江青，喜我小園容退步；
籬下花榮，風前柳永，怡人淥水可清心。
這時，來自延安的女才子子魚很客氣地說，受一紙洛陽老師啟發，我也出一句，請大家賜教：
一路春風楊萬里；
竟難以應對。
（八）
聯房裡有許多富有詩意的網名，以「梅」名者亦不少。「梅妝」，「梅影」，「一枝梅」「試梅妝」「梅園」，不一而足。其中有個「梅妝」的，不但名中有梅，頭像上簪梅，甚至句中也多「梅」。如我寫：
柴米油鹽，句未離奇融世味；
她對以：
詩書酒月，人嫌孤傲似梅花。
我云：
是處拋聯覓佳對；
這總不好說梅吧，她云：
孤山踏雪侶梅花。
曾有網友拍有雪下梅花吐蕊照片，她一看成痴，喃喃道：
幾點紅裝素裹，寒到極時，方顯清絕真本色；
十分傲骨誰知，隱於林下，何妨春色讓桃花。
出塵如此。
（九）
有天在「雅墨詩軒」玩，有位女子和我攀談。她說我聲音粗獷，應是北方人。我說是湘江之濱人。她高興地告訴我她是湘江源頭人。我暗自吃驚，我這個「老湘江」竟不知湘水源頭。查資料方知，這並非個簡單問題：有源於廣西靈川或桂林興安說的，亦有源於湖南永州藍山說的，並無定論。依據國際「河流唯長、水量唯大、與河流主方向一致的支流的源頭為正源」的標準，2011年6月，湖南省水利普查辦將湘江源頭在藍山的普查結果報南京水利科學院。經科學院專家考證、複核認定，湘江源頭在湖南永州藍山縣紫良瑤族鄉的野狗嶺，這才得以正本清源，還原真相。聯想起曾有人問起「三湘四水」的「三湘」所指時，當時也無法明確說出答案。也是經查才明白，「三湘」有幾種說法：一指湘水發源地與灕水合流稱「灕湘」，中游與瀟水合流稱「瀟湘」，下游與蒸水合流稱「蒸湘」；二指湘鄉為「下湘」，湘潭為「中湘」，湘陰為「上湘」； 三指湘北、湘西、湘南三地區，泛指湖南全省。
一些知識因離我們太近或者不常用而被忽略，甚至因為時間久遠而真相湮沒，都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感慨之際，我寫下一聯：
江流九派溯源遠；
才騁三湘識面難。
（十）
認真地說，聯房其實也是一個不小的江湖。形形色色，魚龍混雜。有的，為文字而來，如前幾年鼎盛的「沁馨陶然茶社」，開始的時候，房間動輒幾百人，一宵出現對聯多以千數。這些對於普及對聯知識、豐富民眾業餘生活都起到了積極作用。
不過，也有少數朋友，進入聯房不是為對聯，而是百無聊賴，打發光陰。有的甚至不斷地招蜂惹蝶。曾見某聯友含蓄地批評其中一位：
痴中酣大夢，恨不得風流佔全，奈何醋海無邊無際；
醒後見殘春，到頭來身骨羸卻，零落紅塵亦色亦空。
所以聯房也不見得就是絕對乾淨處，進去者需有一定免疫力。只有這樣才能玩得舒適、愜意。如有個周末，看到一女子出句：
一夜相思，慵起懶妝愁對鏡；
人家相思，我是愁聯，我對：
三秋獨醉，行吟晏坐苦無聯。
看房間雅客很多，我寫：
竹杖芒鞋，經年慣看東坡雨；
馬上有「琴心」對：
布衣葛帶，鎮日閑斟南浦雲。
接著有「山水」出聯：
一抹朝霞天出色；
我戲謔：
滿山煙樹月失身。
看大家你出我對，其樂融融狀，我腦袋裡生出一聯：
一江春水，兩岸桃花，三五牧童十里笛；
滿枕詩書，幾株窗竹，半壺老酒數行詩。
這樣想著，又一女士出句：
憑欄遠眺，辭秋鴻雁天邊盡；
我興高采烈：
把盞舒懷，愜意詩聯信手來。
（十一）
「白水泉」是個陌生名字，大概又是原本熟悉網友故意更換的名字。看其句子雅緻，對了兩個，錄之。
恰桂子香時，花氣亦來熏此夜 【白水泉】
念月兒圓處，家山未遠共其時。
風物已全非，不知粱間舊燕，江上孤帆，得棲何處【白水泉】
桃源終未有，莫若朝駕長風，暮騎白鹿，笑賦流年。
有趣的是，對了幾次後，這名字竟又不見，突如其來，倏忽而去。
（十二）
後來，聯房風氣有些改變。對聯的越來越少，打情罵俏者越來越多。對於他們，我倒願意自己是個簡單、純粹的漁父。這樣想著，便寫道：
何必言詩，漁父一篙清淺水；
看沒人對，我就接著寫：
無須有待，浮雲萬里去留心。
結果，我的做法遭到「老湖」善意的批評。他叫我別自出自對，讓別人多想想。第二天晚上，我又把上聯拿出，還好，過不久，有人應對：
無須結友，山僧滿杖卷舒雲（霏兒）
無須問道，山翁兩腳淡薄雲【老湖】
興奮以記。另，又見某網友名「東風第一枝」，頗覺有趣。我竟因此寫聯許多。主人甚喜，悉以收錄。回頭檢索，自己倒未存半字。其實類此寫句頗多，隨寫隨丟，亦未在意。另寫一句為：
一枝，二枝，三枝，東風昨夜百花發；
這次聽了「老湖」的，自己不對，靜候房間人士佳句。不久見人對曰：
風笑，水笑，人笑，燕子此時到我家。
甚合心意，笑錄之。
（十三）
斷斷續續，我在茶社也已七八個年頭。它幾起幾落，今兒大致又呈昔日景觀。我也早已習慣在這魚龍混雜環境中學習和砥礪自己。
偶見一「望舒」者，文字嫻熟，造句頗佳。試對幾句，記之：
俗事不羈，恰如野鶴閑雲，且嘯且吟，行藏任我；【望舒】
巍峰未懼，每藉芒鞋竹杖，或深或淺，砥礪朝前。
歲月幾經秋，蓬鬢已霜，縱俗世繁華，終歸看淡【望舒】
形骸誠過客，明珠在抱，雖前程浩渺，不作盲從。
縱有高才匡世，際遇不逢，終究是，懷璧窮途，無人問價；【望舒】
微觀名士悲秋，嗟傷未已，豈異乎，存心魏闕，扶病登樓。
另看網路、聯房對句，多無病呻吟、故作清高者。作者往往把自己遮掩得嚴嚴實實，名字換來換去，保姆作才女狀，老婦扮嬰寧聲，莫測高深，感慨存焉：
句寫陽剛，頹風必振纖纖筆；
躬行直正，高格欲凌凜凜峰。
201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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