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不要臉」是一份難能可貴的佛教精神?
一、在進入標題之前讓我先看似漫無邊際其實暗藏伏筆地繞一圈
所有被華夏文明渲染的中國人在骨子裡都是儒教徒,
——即便是我這樣一個天天嘲諷儒教的噴子也不例外。
「朝聞道,夕死可矣」,先秦儒家的這份氣象並沒有被歷史繼承下來,不知道從哪朝哪代開始,這份大無畏的求道精神就變成了裝飾門面的口頭禪,要成聖、要成賢——怎麼做?全靠抱團喊口號。【什麼是「永遠不會和你正面硬剛即便當孫子也在所不惜的」儒教文明?】
正是在這樣一個文化背景之下,中國今天之所謂「教育」,既不俱備西人的「啟蒙」功能——康德:「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亦非培養欲求改造社會的責任擔當——孟子:「當今之世捨我其誰!」
中國今天之所謂教育(或許還包括了整個東亞的儒教教育傳統),不過是在訓練人們抱團喊口號的能力:不斷復誦經由社會上級權威頒發的標準答案。
這就導致儒教文化本身長期地存在著一個難以化解的歷史矛盾:個人的真實需求與社會的虛偽口號之間的矛盾,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於是,
中國人一旦進入社會生活以後,馬上就會進入表演狀態:
「客套話」您別當真,
「打官腔」那是走程序,
——橫豎要與廣大人民群眾站在同一條陣線上,保持自我與他人的社會一致性。
這叫「懂得起」、這叫「會做人」,
——儘管這些社會潛規則從來不會標示在任何教科書上。
——因為教科書都已經被高大上的口號給填滿了。
或許,
唯有關起門來,左右沒有家眷親朋,獨自一人的時候,中國人才會表現得比較真實。
——也可能不會。
因為在今天,就連「慎獨」本身也沾滿了表演的味道。
總而言之,
正是在這樣一個教育背景之下,導致中國人在社會生活當中形成了一種人格慣性:
絕對不能出格,絕對不能犯錯。
換句話說:
絕對不能與人群背道而馳。
然後問題就來了:
很多時候,我們並不知道人群要往哪個方向行進。
然後,作為一名資深的社會表演者,
我們又不習慣撕下面具來上前詢問,
因為詢問本身就是表演的中斷:你已經從正在行進的背景人群當中跳出來了。
「我不知道……」
——這似乎是中國人在社會表演當中最恐懼的內心潛台詞:
「天吶!我竟然不知道!這真是太丟臉了!」
就我自己的經驗而言,
這通常會演變成為一種不懂裝懂的濫竽充數,讓自己小心翼翼地繼續混跡在人群當中,
仔細一觀察,你會發現這不但很虛偽,而且很自戀(虛偽與自戀,本來就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彷彿我便應該是一個全知全能的社會個體:
「我在社會生活當中絕對不會犯錯!」
這樣一種(1)要與社會步調保持一致,但同時又(2)難以否認自己的感覺——的矛盾,便是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狀態,便是儒教文化本身難以化解的歷史矛盾。
正是這樣的一種文化心理,順理成章地滋養了個體的「救世主情節」——由於我是如此矛盾,如此無助,所以我非常便期待有一個權威,一個聖賢,一個救主來給我指點迷津。
因此,
——作為一名已經在中國生活了30年的資深儒教徒,
以上的心理分析就是本人(以及我的部分同胞)的內心獨白。
二、緊接著來擺個與主題稍微有點關係的事實
出國一個月,身在非儒教文化圈,所有生活的瑣碎都必須親力親為,
我於是以最切身的體會學到了一個東西:不斷試錯乃是人生行進的必要條件。
繼上周五在斯里蘭卡高等教育部折騰了一整天以後,
【在斯里蘭卡跑政府部門簽字蓋章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我誤以為就此大功告成,頂多就是去移民局再蓋個章就完事。
結果,待我在周一早晨趕到移民局的時候,
看著一樓大廳里的人海人山,
內心便不由得冒出一句洋腔:
Too young too simple。
問路,填報,照相,排隊,又折騰了一整天以後,
終於提交了護照和表格,
——然後要申一個禮拜,小夥子,周五再來。
然後就到了今天,我以為終於大功告成,
就這麼輕車熟路地感到移民局簽證大廳,結果卻發現又是一套:
取表、排隊、等待。
一早上很快折騰結束,然後工作人員又去吃午飯了。
看著簽證大廳里的各色人等,無論黑人黃人白人,
個個焦頭爛額愁眉苦臉伸長了脖子一籌莫展,
我突然意識到,今兒又得在這呆一天。
有人帶著平板,有人帶著小書,
由於錯誤地估計了今天的形勢,結果我啥也沒帶,
雖然可以在大廳里蹭空調,但是也不能這麼一直打瞌睡吧,
於是,吃過午飯,我便去路邊找書店。
小書店裡英文書很少,全是本地僧伽羅文和泰米爾文,
英文書要不就是兒童讀物,要不就是經濟商務,
與老闆溝通了半天,才終於找到一個合意的小冊子,
由美國菩提比丘(Bhikkhu Bodhi)撰寫的《佛陀及其教導》(The Buddha and His Message)。
很薄,30來頁,是一篇作者於衛塞節時候在美國做的演講稿。
此外,
老闆又給我推薦了一個斯里蘭卡著名文學家的散文集,
有了這兩本小書,這一下午是可以打發了。
我於是心滿意足地回到了移民局大樓的簽證大廳。
繳費櫃檯上方的排號機屏幕上,其中顯示的一排號碼一直沒動,因為工作人員一直沒來。
我便乾脆坐下來心安理得地翻書,等唄。
大概用1個小時翻完了這本30頁的小冊子,
排號機屏幕上卻遲遲沒有出現我的號碼。
午飯以後,簽字大廳裡面除了一個收費的櫃檯大媽之外便再無其他工作人員了,
直覺告訴我,應該衝上去問問櫃檯大媽,
但是看著櫃檯外頭那一排焦急的排隊人群,我又退縮了:
「這似乎顯得有點蠢……」
「大家都在排隊等號,我的號碼應該是比較靠後……」
在坐立不安地糾結了20分鐘以後,找了個空檔,我終於不顧各國友人的鄙視目光,
厚著臉皮沖了上去,用6級Chinglish向大媽發問:
我等了大半天,為啥屏幕上一直沒有顯示我的排位號?
櫃檯大媽瞅了一眼我的表格以後,
表示我這業務和他們不一樣,所以不用等號,可以直接繳費
——當然,還是得排在現有隊伍的後面。
原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我就這麼傻不拉嘰地空等了一個多小時。
三、終於可以切題講道理了
順利繳費拿護照以後,我突然想到那本小冊子上讓我很欣賞的一句話:
佛陀教法的方法論——亦是佛教最俱吸引力的特點之一——完全來自於其(成道的)目標,並俱備相當的心理學傾向:那就是對於自力自尊的強調。對於佛陀而言,解脫的關鍵乃在於智性的凈化和正確的洞察。因此,佛陀反對那樣一種「我們能夠通過依賴他人而獲取救贖」的理念。佛陀從未自詡任何神聖的身份,亦未將自己標榜為一個救主。他寧願把自己稱為一個嚮導,一個教師,他只是指出了一條讓弟子們務必隨行的道路。
既然智慧與洞見是解脫道的首要工具,所以佛陀總是告訴弟子們,自我的領悟與理解方為佛教的根本,而非盲從或盲信……
我於是突然意識到,
那樣一種「自我的領悟與理解」,便是與公眾行進方向的背道而馳。
跨出這一步,便意味著一個即刻便要面對的情景:在公眾面前丟臉。
就此而言,
在佛教史上,最「不要臉」的人,當屬釋迦摩尼佛。
試想,
一個國家(雖然是個小國家)裡面的頂級富二代、官二代,
擁有相當的財富與權勢,
在29歲那年,突然拋家棄子,削髮剃鬚,就此展開了一趟說走就走的求道之旅,
——這要承受多大的社會壓力?
對此,
他老爹——國王——會怎麼想?
他老婆——公主——會怎麼想?
他親戚——權貴——會怎麼想?
還有舉國上下的所有老百姓,又會怎麼想?
從世俗的角度來看,
悉達多王子這一走,那臉是丟大了,並且殃及全家老小。
究竟說來,「臉」這玩意兒,還是拿給公眾看的。
因此,
所有「要臉」的人,在不同程度上,
都是世俗的傀儡,舞台的演員。
在儒教文化圈下,這張「臉」又顯得尤為重要,
正是為了這張「臉」,
我們最終都把自己活成了演員:
小心翼翼,擔驚受怕。
生怕貿然踏出一步,就會遭到周圍人的恥笑。
然而,
除非頂著社會壓力踏出這一步,我們便只能永遠地裹足不前。
更有甚者,
我們將踏出這一步的風險交給別人:師長,權威,集團,聖人,神靈。
——試圖以此來預防自己在公眾面前丟臉;
——實際上這只是導致了我們的裹足不前。
不要臉,厚著臉皮去試錯。
悉達多王子在宮廷里當了29年的公子哥,發現有點空虛;
然後又在野外整了四五年的苦行,差點把自己餓死,
——最後才發現自己走錯了。
然而,
倘若沒有這番試錯,他卻永遠不可能發現「中道」。
學習佛陀,不是去模彷彿陀的言行,
佛陀一身紅色袈裟面容慈祥,
你去模仿這個,用今天的話說,那叫COSPLAY,耍著玩,沒啥用。
學習佛陀。
是力圖讓自己成為另一個覺悟者(佛陀),
是去親自嘗試佛陀曾經走過的丟臉之路:
不要再妄想還有誰可以來為我們承擔人生,
只是就此切實地把臉皮子拿掉,
然後踏上丟臉之路,
——在尷尬失敗千百次以後,或許我們便能夠發現各自的「中道」。
繞了一大圈,
——綜上所述,
所以說,
「不要臉」,這的確是一份難能可貴的佛教精神。
2018年3月2日
※什麼是「永遠不會和你正面硬剛即便當孫子也在所不惜的」儒教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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