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田裡的野草
老漢突然愣住了。田邊有個奇怪的大窟窿,當中豎起一個頂端削掉的大黑蘿蔔似的玩藝兒。是顆炮彈!
每天一篇譯文故事 NO.620
128年前的今天(1890.3.3),諾爾曼·白求恩出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加拿大共產黨員,國際主義戰士,著名胸外科醫師,也是一位學識淵博的革命詩人和作家。他在中國的一年半里為中國抗日革命嘔心瀝血,毛澤東稱其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這篇作品是他於1939年在我國晉察冀邊區忘我工作時寫的。
沃田裡的野草
(加拿大)諾爾曼·白求恩| 文
梅紹武 | 譯
「哎呀,」老漢自言自語地嘟噥著,把他那彎了半天的衰老痠痛的腰伸伸直,拄著鋤頭歇一會兒。
他的臉讓太陽曬得黝黑,眼圈周圍皺紋叢生,好幾道深深的溝紋顯現在腮幫上,越過他那乾癟的嘴角。他光著脊樑,下身穿一條打了補釘、褪了色的青布褲子。兩隻腳赤裸著,頭上裹一塊毛巾,白髮從毛巾底下露出來,依然濃密厚實。
他渾身大汗。天熱極了。頭頂上方,太陽掛在鈷藍色的空中,像個碩大而耀眼的銅球。腳底下,鬆脆的褐土像反光鏡那樣把炙熱的陽光又折射到老漢低著頭的臉上。
這是五月里的一個早晨,在保定郊外的河北平原上。一小塊一小塊農田裡長滿著青嫩水亮的玉米,田邊栽著細長的楊柳。這些莊稼地一直伸展到不太遠的城牆根那兒。
他用老花眼勉勉強強可以辨認出那個站在城門口手持步槍的日本崗哨。一群群藍色的鰹鳥在陽光下閃晃著白條紋的翹膀,嘎嘎叫喚,叫人越發覺得天氣熱得厲害。
「唉,」老漢嘆口氣。日子可真不好過呵。他煎熬著,飽嘗困苦。起先,他犯了咳嗽毛病,好像壓根兒就不會好轉似的。接著,他的獨生子又參加游擊隊打仗去了,撇下田園無人耕種,只好由他和瘸腿的女婿出來幹活。
隨後,日本鬼子窮凶極惡,奪走了他的一半收成,一個子兒也不給。他們還經常盤向他:兒子哪兒去啦?寫信回來沒有?都寫了什麼?他們甚至威脅要把他斃了。但是,老漢裝得傻呵呵的,啥也不告訴他們。
接著,地里雜草叢生。到處是野草。人怎麼跟得上草的孳長?今天除掉,一夜之間好像又蔓生出來。對他來說,他的一生就像是在跟他那個野草敵人作一場無休無止的大搏鬥。地里準是有個野草惡魔長著十萬個腦袋,具有一百萬條生命,持久生存,永恆不滅,一個勁兒戲弄人。
老漢跟他的敵人鬥了七十多年,野草卻一如既往,壯實,厚顏無恥,不可征服。真叫人灰心喪氣。
他一生所遇到的樁樁不稱心的事,對他來說,都成了這種或那種野草。咳嗽毛病——是一種野草;他不得不又到地里去幹活——是一種野草;兒子不在身邊——是一種野草;日本鬼子——是一種野草,而且是一種個兒最大的野草。
老漢腦子裡想的儘是野草,但也浮現一片廣闊蔥翠的田野景象。這就是中國。依他看來,他的整個國家就是一片遼闊無邊的農田——大片肥沃的土地。他見到這塊廣漠的田野孳生著猶如敵人一般的雜草,正在肆無忌憚地窒息嫩綠的玉米的生命。每一當他掄起鋤頭,狠狠根除一棵特大而傲慢的野草時,他就嘟噥一句:「日本鬼子,看傢伙!」他把野草刨出來,甩在一邊,再用鋤頭後跟把它砸碎壓扁。
太陽越升越高。老漢一直在幹活。鋤到一壠盡頭時,他突然愣住了。田邊有個奇怪的大窟窿,當中豎起一個頂端削掉的大黑蘿蔔似的玩藝兒。
他一時猜不出那是啥東西。後來,他想起來了。對,沒錯兒!是顆炮彈!他在城裡見到過成千發炮彈,像木頭那樣成行成行地堆積起來,都是日本鬼子用火車從北平運來的。有一次,敵人還把他拉伕拉了去,強迫他卸下一整車炮彈。他見過敵人把它們裝進大炮,那炮筒子就跟他的扁擔一般長,炮口跟他家裡那個黑瓦盆一般粗圓。一開炮就轟隆一聲巨響。敵人沖百里以外看都看不見的人瞎發炮。
他和他的街坊常常談起那些大炮;多可怕的武器啊,敵人有多少尊大炮啊,而咱們的隊伍卻一尊也沒有,真叫人潰憾。
不過,話說回來,咱們也確實有那麼一尊,只有一尊。那是上個月襲擊敵人時擄獲過來的。他記得他的兒子有一次偷偷回家來,跟他談起過那尊大炮:游擊隊有了它,感到多麼的自豪啊,它得花多少錢才能買到啊,但是他們只有很少幾發炮彈,需要多麼小心地加以使用,以便一炮也不白白浪費。
地里這枚炮彈是他們的呢,還是敵人的呢?它明明朝著城牆那邊。準是沖城頭髮射的一炮而沒有命中。這麼一說,沒錯兒,是游擊隊的。
「嗯,嗯,」老漢嘟囔道,「這不就像那些小夥子嗎?他們就這樣隨隨便便扔掉一顆稀罕而寶貴的炮彈。唉,真丟人!年輕人總是浪費東西。」
他越來越火地盯視著那顆炮彈。老腦筋里慢慢琢磨出一個主意。他抬起頭來,又生氣又激動,顫顫悠悠地呼喚他那個在另一塊地里幹活的女婿:「快來,快來,快過來!』』
那個小夥子一瘸一瘸地走過來。「瞧,」老漢指著炮彈說,「瞧這個!咱們那些小夥子就想這樣打贏這場戰爭。怎麼,他們有的是炮彈嘛,愛怎麼浪費就怎麼浪費,一點關係都沒有。」他連譏帶諷地說,「這準是我兒子柱子乾的好事。沒錯兒,他得負責。他總是鋪張浪費。你還記得他花一塊錢買一本書嗎?嗯,還是那樣大大咧咧的。他要是在這兒,我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他不可。」他瞧著那個埋在土裡的炮彈,氣得扯高了嗓門數落。
那個小夥子卻沒怎麼搭理老漢。他又驚又喜地喊了一聲,跪下來,把炮彈周圍的土挖掉。沒多大功夫,他就把它刨出來了。
「瞧,爹,是鐵的。尖頭是銅的。咱們現在可以有一把新犁頭啦。真格的,至少值十塊錢咧。真是個大發現,運氣多好哇。」
他小心翼翼地把炮彈拿起來,像個娃娃似的抱在懷裡,又高興又自豪地瞧了又瞧,用自己一隻靈活而粗糙的黑手撫摸炮彈閃閃發亮的銅彈頭和光溜溜的黑筒子,彷彿已經看到用它做成的一把新犁頭和一盞銅燈。「嘿,咱們可闊啦!」他興奮地喊道。
然而,老漢卻什麼也不想要。「不,」他堅定地說,「咱們得把它還給他們。不應該白白浪費掉。他們得再用它一次。」於是,他不顧那個小夥子的反對,叫他把毛驢牽來,把炮彈放進一邊的馱筐里,另一邊裝些泥土保持平衡。接著,他用樹葉蓋住炮彈,把它藏得嚴嚴實實,就趕著毛驢走出莊稼地,掉頭沖城的相反方向走去,踏上那條漫長而灰塵撲撲的道路去尋找他的兒子。
那一大塊方格圖案的綠油油平原一直延伸到遙遠昏暗的地平線。沿路草叢裡長著風信子和粉紅的竹桃花。交叉的水渠里,棕色的水幾乎沒有流動。白楊和垂柳矗立著,閃閃發光,傘狀的青枝綠葉紋絲不動,高聳直入寧靜的碧空。
那頭老毛驢慢條斯理地走著,老漢跟在後面,踢里躂拉地揚起陣陣塵霧。沒多大功夫,他和毛驢周身都蒙上一層黃塵土,沙礫粘牢在皮膚上掉不下來;耳朵里啦,鼻子里啦,眼窩裡啦,塞得到處都是。老漢大汗淋漓,在腮幫上往下流成了一個個小溪流。他焦躁地用毛巾擦了又擦。
天可真叫熱。微風顯然在拂盪。灰沙在熱浪中翩然起舞。毒日頭像是他腦袋上的一頂沉重的銅帽子。遠方地平線,在他眼前晃晃悠悠地上下跳動。晌午了。別的老鄉都攤手攤腳地在樹蔭下睡個午覺,但是老漢下定了決心,依舊在一個勁兒趕路。
他就像人選珠寶那樣在心眼裡搜集一些指責兒子的火辣辣的辭彙。只有最尖銳而嚴厲的才頂用。「我得把自己對他的看法一五一十講給這個小夥子聽聽。」老漢有項任務要去執行,有件工作要去作,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神氣十足。
他催趕毛驢一里又一里地朝前走。毛驢和他都沒有離家走過這麼遠的路程。「唷,我一定走了五十里啦,」老漢喃喃地說。路過一村又一村,這些村子他只聽說過,七十年來卻從來沒有來過。人們問他打哪兒來,他就答道,「從東邊來。」人們問他到哪兒去,那句含含糊糊的「到西邊去」就是他的答覆。
眼下,他也不大清楚到哪兒才能找到他的兒子。柱子壓根兒就沒告訴他游擊隊在哪兒。「您也知道,爹,」他會說,「我們游擊隊從來沒在一處呆得很久。今天在這兒,明天就在一百里以外。我們就像空中的飛鳥,深水池裡的魚兒。像雄鷹那樣,我們猛撲過來,襲擊,然後儘快遠走高飛。像魚兒那樣,我們從石塊底下竄到水面,然後儘快游開。」
所以,老漢尋找兒子,看來是相當費勁的。確實如此。他向老鄉打聽哪兒能找到游擊隊,結果是無人知曉,或者他們即使知道,也不會講出來。直到傍晚,他才碰巧在一個村莊的街頭認出一個跟他的身份相稱的年輕街坊。他知道這個街坊跟自己的兒子同在一個小分隊里,這麼一說,他的兒子不會在很遠的地方了。
「我的大小子在哪兒吶?」他問道,「我有點事跟那個粗心大意的傢伙說說。我還有件東西要交給他呢,」他神秘地加上一句。「他呀,離這兒不遠,」那個街坊說,「來,咱們去找他。」
他倆就在附近找到了游擊隊。大家朝老漢和那頭毛驢圍攏過來,街頭上圍了那麼一大群游擊隊員,差不多有一百多名咧。他們當中大多數人,他一眼就認得出來是誰,而且有許多人的名字,他都叫得上來。大伙兒也都認識他。他們都跟他一樣是庄稼人。
大家熱烈歡呼著迎接他。他們儘管都是他的老街坊,不知怎的,在他看來,好像顯得有點陌生。他們似乎都變了樣。也許是他們穿的那身晉察冀軍區褪了色的綠軍裝,取代了農民那身青襖青褲的原故吧。他們的臉色也好像變了。連年累月飽經炎日曝晒,風吹雨打,膚色都變成泥土般黝黑,他們面帶意志堅定和目的明確的表情,腰桿更加挺直。他們好像更加嚴峻,也更加歡樂。他們動作更加麻利,說話更加堅定果斷。這真叫人納悶。
也許是每個人挎著新繳獲來的日本步槍,子彈帶上別著黃澄澄的手榴彈的原故吧,老漢驀地覺得自己跟他們有點陌生了。連他自己的兒子也好像變了樣。早先那點火氣和理直氣壯的勁頭差不多都從他的指尖泄出去了。他覺得他們要比他強得多。他們已經成為一支相當神秘而令人敬畏的、獨立的集體——軍隊,而不光是他的老朋友了。他自己吶,不過是個老百姓,一個單個的人罷了。
於是,老漢忽然忘了他一整天搜索枯腸而想起來的大部分挖苦話。他瞧著他們剛毅英俊的臉蛋兒,自己那點傲慢勁兒也全都化為烏有。他一說話,聲調那麼溫和,連自己也感到詫異。只有他那父輩的尊嚴還在支撐著他,這一點大伙兒也都認可是他的權利。
他對兒子說:「小子,我給你捎來一樣東西。」
「好極了,」他們全都嚷道,「是啥呀?煙捲嗎?我們正需要吶。
他們圍住老漢,撥開馱筐里的樹葉。「不是,是你們自己的一樣東西。」他彎腰把炮彈捧在懷裡。
「瞧,這是你們的,對不對?聽我說,同志們,」他和藹而近乎歉疚地說,「我是在地里找到的。它沒打響,你們想必沒有發射好。我把它給你們捎回來了,你們可以再用它一次。」
人群一陣沉默,接著陣陣笑聲從他們嘻開的嘴巴里爆發出來。街頭響徹他們爽朗的歡笑聲。老漢不吭聲,困惑地瞧著他們,臉上閃現一絲摸不清頭腦的神情,正如烏雲划過天空一般。他瞧瞧這邊,又瞧瞧那邊。真是莫名其妙。他茫然不解地鎖緊雙眉,搖晃他那白髮蒼蒼的腦袋。簡直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他無能為力。他們別是神經出了毛病吧。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疲憊的老頭兒。
他自動把炮彈放回馱筐。別無他事可干,只有回家。這一整天全都白白浪費了。他憂鬱不快地瞧瞧那些戰士,瞧瞧自己的兒子。但是他們誰也說不出話來,個個笑得前俯後仰。他們相互捶捶後背,或者樂不可支,癱在對方的懷裡。老漢揀起韁繩,開始把毛驢牽出那個團團圍住他的鬨笑的人群。
他的兒子感到氣氛不大對頭,首先止住笑。他用手揪住老漢的袖子。「不,爹,別走。」
「同志們,」他轉身沖著大伙兒說,背朝著他爹,向大家指明他們應該支持老漢,「同志們,我們都非常感激我爹。他幫了我們一個大忙,」他一邊說,一邊沖一兩個聽到這話又想發笑的人瞪了兩眼。
「對,對,」大伙兒喊道,終於領悟到老漢的誤解,全都明白應該不讓他傷心。「對,您是個好樣的戰士。我們都很感激您。」這當兒,大伙兒圍攏老漢,連聲稱讚他。「我們會再用它的,」他們通情達理地誆他。
老漢那張滿布皺紋的臉漸漸綻出笑容。他慢慢又覺得自己挺神氣啦。他覺得自己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他感到渾身是勁,很有威嚴,自信心又潮湧般恢復過來。他們犯了個錯誤,可是現在他們明白他作得對了。「孩子們,往後可別再這樣干啦。」
「不會了,不會了,」他們都真誠地喊道,「我們很抱歉。這當然是我們的錯兒。往後我們會更加小心。我們向您保證,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
老漢又高興起來。這一天,他根除了一棵碩大的野草。他為了把中國的大地掃得乾乾淨淨而盡了點力。
2018年2月
最受歡迎的10篇譯文
請相信我
歹徒在逃避警察的追捕中,用尖刀劫持了一個孕婦。她痛苦地呻吟著,血迅速染紅了地面,她要分娩了!
夫妻兵法
割草機壞了很久,我多次暗示老公去修理,但他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我想出了一個絕招來解決問題。
馬斯德校長的承諾
第二天早上,一個消息傳遍小鎮:馬斯德校長正在地上爬!我們這才想起一年前的事,紛紛往校長家跑去。
一次突擊考試
老師把試卷面朝下發給學生們。學生們感到非常吃驚,卷子上什麼也沒有,只是在正中間有一個黑點。
請你不要開快車
傑克緩緩地打開了那張紙,不知道這張罰單開的罰金到底是多少。天哪,開什麼玩笑?竟然不是罰單!
1美元眼鏡
如果這個村民需要配眼鏡,志願者就會幫他測量瞳孔距離,讓村民選擇喜歡的鏡框,只需交1美元。
不必等春天到來
「等到春天到來?我連一刻鐘都不願意多等!」老人說著,又開始了他的尋找。我被老人對妻子的深情所感動。
祖父的良心
不是我不幫他,是他不肯幫自己。一個合格的工人,會把廠里的事當成自己的事,這樣才算有良心。
為什麼是我?
多年後的今天,我懂了。那段經歷,那段磨難,完全是我必需的,我需要用他們來澆滅自己的自負之火。
春之聲
我給溪流和泉水鬆開了束縛,它們衝擊著奔向銀白的大海,它們從山崖峭壁飛濺而下,大地上迴響著歡快的波浪。
TAG:譯文驛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