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尼姑(現代故事)
絕對封閉的形式也許產生思想。試想四圍灰色的高牆,人於其中是產生還是釋放?
只見那個孤獨者遠遠地走了進去,視線里只有了牆。那個人掐去百合多餘的葉,悄無聲息地在牆內。
其實此處山形過於豐茂,植物太多太雜,濕熱、溫婉。許多人都有細白的脖頸,雖仍有黑黃而多皺的,但那細白與溫熱仍讓人聯想床事,那些交扯著衣飾、發汗發情的親吻與愛撫。
那個女人就是在此時進入那個圍起的高牆內的。此時是冬,但對於不分四季的所在,仍是春或初夏。陽光明艷,像發情婦人的臉,紅潤、油滑。那個女人相貌平凡卻亦有動人處,動人處是她的鼻骨,窄小、輕緩卻有弧度,臉輪廓中部像陳老蓮畫里的樣子,只是下部忽然大了,大成方的,多出了稜角,使得鼻骨不再明晰,搶了扼要處,臉的上部卻過於窄小了,使古畫里的美人成了苦相,眼睛短而小,失卻了清明,嘴便如何也無法艷麗整張臉了,於是嘴生成圓的,自圓其說般便有了滔滔的言語,雖因此後悔不迭,失言太多,卻仍管不住,說著、開合著、啟承著,彷彿嘴的表述成了唯一,唯一的與世界聯通的紐帶。但也許是因過於的滔滔不絕,讓人生疑那些言語。
女人確定進了高牆,四圍的高牆是青灰色的,高大的像舊時的宮牆,空氣里透著明艷,牆外圍之植物綠得像能洇綠了空氣以及人的眼睛。天空潤潔地像明信片,最多讓人聯想起泰國的藍天白雲以及印度泰姬陵後面的澄藍背景。女人猶疑自己真的要進入,並確是進入了。但此地的感受太像牢獄,也許寺院與牢獄從形式上沒有太多區分,一個囚心,一個囚身。
其實沒什麼切實的打擊,來此無非是因為一念,或是一種體驗。當然,這是說給別人的,說給自己的還有更深於現實的敗落與無法存留。其實不必太在意,或者仍會出去,但是進入之前這裡似乎是唯一的去處,雖然無法也不肯承認。親情與愛情都像假象,說消逝或無情都是迅即的,或根本就不曾存在。
牆內其實有許多花木,在清透空氣里顯得潤澤可愛,百合的形猶如喇叭,毫無想像的就是俗世里的百合,只是有了灰牆的襯托,顯得嫵媚了些。其他的花草沒有百合碩大而豐潤,便像了百合的陪襯,雜草叢生般生長成一叢叢、一簇簇。灰衣的女僧人們「一字」走過,抱著一捧捧各色的花草產生奇異的對比,灰人與紅花,僧人與植物的生殖器,鮮活無比,最不相干的對照產生奇異的效果。
女人是女僧人里最後一個削髮的,但也許是因為女僧人們的決心,她竟如完成理想般落去了發,俗世中的多與長,絲絲漫漫,牽牽絆絆,弄了很久,整理出一個不怎麼規整的方形的頭顱。瞬間確是輕鬆多了,明白了什麼是形式上的了卻,但過於的輕鬆,一絲不存的決絕卻是可怖的,光潤的截然,免不了生出完全赤裸的醜陋。
早課或晚課無非是打坐或誦經。誦經其實誦些什麼女人並不想弄懂,打坐時竟能什麼都不想,確是了得。但有時想得極其的悠遠,翻江倒海也是一種能力,那時四圍的牆彷彿變高了,高大、方正,有限的空間里更易放大無數種牽掛,掛些什麼?又顯然輕渺得不重要。
打坐時曾有兩隻螞蟻蛇形而至,只輕輕一彈,那其中的一隻便如殘疾般行進,女人惶然,卻莫名地喜歡上弄殘或捻死一隻螞蟻,雖因此心驚,但心驚與歡喜共存。
百合生在牆的陰影里,那陰影因此時的角度,顯得詭秘。僧人們收割著百合,女人也是了僧人,行在其間,僧人們抱著大把大把的百合一字排開,行至空曠的廊亭以至於廟宇的院牆前,等待運花的車子前來拉走,拉到城市的花市、案頭,到處都是百合的過於濃郁的香,以及發情的粉或白的臉,荒誕地四處呈現。
女人在某次冥想時想越牆而去,此處的禁行禁語實在難以適從,禁語對於滔滔不絕者是最直接的苦,於是冥想時她總在心裡滔滔不絕,似乎對一群人或許多人說話,內容紛雜,卻也有條有理,此起彼伏,無休無止。打坐漸成了冥想的形式,想得最多的竟還是男人。特別是面對前面那個光潤的女人的頭顱時,竟想起男人的勃起的生殖器的頂端,可笑的滿屋的生殖器的頂端。冥想中彷彿只有空間,沒有時間。
這裡沒有四季,已很久了,卻彷彿就那麼幾天。花很容易種植和生長。厭了不斷地種植和生長,厭了花的枝葉竟幾乎高過了人,厭了各種雜花,厭了各種雜花鋪天蓋地,人穿行時彷彿不得不憋著氣。
牆外不遠處的山與林永遠洇著綠,彷彿染綠了空氣,似乎久了人也會變綠。但人仍是黃白的,但黃白里也彷彿有綠,黃本來就是綠的同類色,試想一張張綠臉,該是何等的奇異。女人仍在冥想,想像青衣、綠臉、光頭的女人們站了一排,抱著碩大的豐滿的百合,在四方牆裡走來走去,那百合的濃香熏著臉上的綠,唯唇是紅的,紅綠的對比,紅不一定像血,而像一片圓葉上的紅蟲子,反正不能說話,便更像紅蟲子,不同樣貌,不同深淺,爬在不同的綠葉之上。
女人在打坐時思維經常登峰造極,曾經的許多事如一幕幕戲,在心裡、眼前又過了幾遍,把後悔的、沒演好的重新排列,卻發現演得好的、不好的也就那麼幾齣,通共不過那麼幾齣。那個遙遠的城中是否還有人會記得她,其實根本就不應被記著,因為存在於那裡時也沒在過誰的心裡。
牆的陰影里生長著高大的百合,女人採摘時不再像最初那麼喜悅,甚至希望連根拔起,或者讓它們枯敗在那裡,在牆角、在綠的空氣里。可是它們卻總在最當時時就可以成堆成捆的聚攏了去,去某個案頭被供養、被愛惜。
女人在誦經時嘴裡念著歌詞,她有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會真的虔誠,她試圖虔誠一些,可是卻沒有用,心裡所想竟離不開花或男人。
有時月亮大而白,彷彿也蒙著綠氣,像綠妖的眼睛。女人照了幾張打坐的照片和抱著百合的樣子,準備告別這裡,卻發現自己除了與眾人一字排開地行走、收割花草、摘去多餘的葉子之外,彷彿什麼也不會了。那時她猶疑地站在寺院門口,等那輛拉花的車上跳下的那個黑瘦的小夥子,他看見她時卻向後退了幾步,一臉的驚慌,奪路而逃。女人最終知道是自己真的成了一張綠臉,綠臉上有肉紅色的兩個半條蟲子。
打坐時女人被獨自安排在一小間房子里,於是她更可以天高地闊地冥想,可是冥想卻變得無味,多是些沒有想像的事,想不下去。某天她無意在牆的隙發現一面鏡子,鏡中的她嬌美異常,嫵媚如院中的百合,僧衣下的軀體彷彿也豐滿起來,鮮活而充滿誘惑,她甚至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撫摸,她於是急切地想回到那個遙遠的城市。如此嫵媚性感的女人該是一座城市的福氣。她於是匆匆而別院中的僧侶,帶著切實美艷的面目和軀體。
城市也許真的因她的出現而多了活氣,她在男人們的愛慕眼光里充滿了殺傷力,征服一個男人猶如掐死或弄殘一隻螞蟻,她覺得自己像豐碩美艷的百合,在案頭汪在清水裡嫵媚得不可一世。女人們因她的出現失色失語,她成了難解之謎,如同奇蹟。她不禁在某次許多男人的殷勤、愛慕里笑出了聲。卻忽然感到頭上生疼,睜開緊閉的目,卻是青衣的皺了皮的老尼正在為她剃乾淨長出茬子的發,她坐在四周灰牆的寺院的天井裡,不遠處是正在開放的百合,以及太濃的香。周邊不知是什麼花,紫色的,一嘟嚕、一嘟嚕,有著刺鼻的氣味,她的腳下是一片綠泥般的各種雜花的枝葉,積壓得太久、太厚、太多,變形和變味,幹了後會作為生火用的柴草。老尼的老手不太聽使喚,她頭上的皮被割破了多處的小口,有的冒出來一點新的鮮紅的血絲,有的血絲已幹了,是紫紅或近於黑的色,凝固得讓人不會去聯想血,也不會去聯想回憶,反正難看得就是個疤痕。
不遠處的過於豐滿的山與雜樹依舊浸著綠,空氣彷彿是綠的,吸得久了,會不會流出綠色的鼻血?低頭時地上蛇行的螞蟻彷彿也是綠的,砸在綠泥般的花的枝蔓里,彷彿綠海中的一點綠,轉眼就不見了,無從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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