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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爾梅與傅山的「歲寒之盟」

閻爾梅先生為了反清復明,破家散財,自1644年至1665年堅持抗爭二十餘年,在中國的遺民史上寫下了濃重一筆。1665年底,在刑部尚書龔鼎孳等人的幫助下,這位六十三歲的老人終於擺脫了被追捕的命運。即便如此,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在河南、河北及山東、山西等地遊歷,他要用餘生來完成一部歷史書,以總結明朝滅亡的原因,垂示後人。在這種大的歷史背景下,他與傅山相見,並訂立「歲寒之盟」。

一、兩位老遺民首次相見

1667年六月,閻爾梅離開北京,經張家口進入山西境內,在這裡他認識了一大批遺民和有識之士,其中就有山西遺民代表傅山先生。傅山是一個神奇人物,他推崇老莊之學,是明清之際的大思想家、書法家、醫學家,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李顒、顏元一起被梁啟超稱為"清初六大師"。他比閻爾梅小四歲,對閻爾梅這位復社巨子早有耳聞。1645年,當閻爾梅在南方遊說諸侯力保黃河之時,他就寫過:「山中不誦無衣賦,遙伏黃冠拜義旗」,這詩是送給濮州葉廷秀的,而葉則是閻氏的老友,後來葉還邀請閻氏參加了榆園軍的抗清活動。另外他還寫過一首詩:「維揚兵氣黑氤氳,行在間關舊史勤。逐鹿軍門迷杖策,雕蟲浪跡漫論文。寒原驕猲誰能狎,江國春鷗尚可群。說起庶常兄閣部,離觴暗覺齒牙芬。」按照淮安文史大家段朝端先生的意見,這很可能是和閻爾梅的詩。總之,閻、傅二人在故國淪陷之際,內心裡早已產生了共鳴。

傅山先生

而在1667年的冬天,兩位老遺民終於會面了。傅山還專門寫了一句詩來讚美閻爾梅:「生龍活虎此一老,痛哭長歌我不嫌。丁未冬為古古。」雖然只有十四字,卻把閻氏的風神寫的淋漓盡致。他讚歎歷盡磨難的閻翁依然「生龍活虎」,依然能「痛哭長歌」,而「我不嫌」,則是敬仰的表現。

次年,傅山在《奉祝碩公曹先生六十歲序》長文中再次提到了閻爾梅:「吾乃今從南來,復得彭城古古先生,亦老孝廉,不應今世,汗漫去鄉國。舊善騎射,今斂而不試。時寄豪詩酒間,幾不可知,而天篤之,尚偃蹇浮沉於今茲,我方外之人,聞之起舞增氣,先生聞之,能不起舞增氣者耶?請三爵是氣也,蓋不可一世計矣。」這是他寫給朋友曹偉的壽序,卻毫不吝惜筆墨,對閻氏大加讚賞。他欣賞閻的「不應今世,汗漫去鄉國」,他懂得閻「斂而不試,時寄豪詩酒間」的無奈。但是他卻因此感到了「起舞增氣」,也就是說閻為遺民樹立了榜樣,振奮了精神。

這個12條幅的巨制,如今收藏在上海圖書館中,堪稱傅山晚年書法的代表作。根據趙儷生先生的考證,傅山1656年曾南遊江淮一帶,可能在沛縣周邊見到了閻爾梅,故有「乃今從南來」之說。上海圖書館亦取此說,認為文章作於1656年。另外還有1657年和1659年兩種說法。但我認為都不可取,這一段時間,閻氏剛從濟南逃走,清廷四處追捕,他正在變更服裝,隱姓埋名,四處逃竄中,傅山要想見他一面絕非易事。最近我在《崇禎十二年山西鄉試序齒錄》中找到了曹偉的履歷:「曹偉,字巨觀,號蒼西。已酉(1609)相十二月初三日生。行一。汾州府汾陽縣馬寨西里,民籍,治《易經》。曾祖公奉,祖黃,父汝榮,弟裕、倬、顯。母任氏。娶李氏,繼成氏,子光輔,光鼐、光揆、光典。鄉試第十一名。」很明顯,曹偉出生於1609年,六十歲大壽應該在1668年。這不僅推翻了趙先生等人的觀點,也為1667年冬兩人相見於山西的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據。

二、閻爾梅、傅山的第二次相見

幾年後的1671年,閻爾梅經山西南部進入太原,傅山在太原郊外的松庄接待了他。老友相見,甚是激動。閻圻在《家傳》中記載:「經太原,以六月息傅征君青主家,訂交焉。青主畫《歲寒枯松》以贈。山人贈以詩,相與結歲寒之盟。」「歲寒」二字,源於《論語》:「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也。」這正是對兩位老遺民惺惺相惜,互相砥礪的最好描寫。

閻爾梅有《訪傅青主於松庄》二首,內有「桐江梅市前人易,生在如今決不能」、「晉祠松栝秋深老,禿筆勞君畫幾莖」等語,前兩句表達了詩人對滿清入主中原的不滿,後兩句則點出了傅山為他畫《歲寒枯松》的事情。閻氏小注曰:「青主為余畫《歲寒古松》,甚佳。」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因為這幅畫毀於文革,我們無從得知細節,但可以想見傅山寥寥數筆,畫出了枯乾、蒼黑、遒勁的風神。

松庄遺址

當年的重陽節,戴廷栻約集了傅山、潘耒等好友陪同閻爾梅游崇善寺,沛縣人自稱能喝,卻在山西人面前喝大了。老閻在半醉半醒之間,為傅山寫了一首詩:「寶玉之人尋古物,飛雲鴻雁兩相撲。茫茫四海似無聲,且把長歌代痛哭。百萬峰頭一聲嘯,西風吹動黃花竅。小五台邊望松庄,處士行藏誰可料?」稱讚傅山是「寶玉之人」,有遠大抱負,「行藏誰可料」。不想這樣一首贈答詩,卻被今人歪曲為《紅樓夢》應該是傅山牽頭主筆,顧炎武,閻爾梅,吳梅村,嚴繩孫等共同參與寫成的一部奇書。賴頭和尚的原型是閻爾梅。他們把首句解讀為「像書中寶玉一樣心向朱明的人在收集大明時期的史實」,這樣的解讀也真是沒誰了。

兄弟倆關係再好,也不能天天膩味在一起。九月底,老閻準備離開太原。這把年紀了,光靠腳力肯定不行,加上天氣越來越冷,得有代步工具才行。傅山好不容易找了一頭驢子,並寫來一信:「這幾天市面上沒有驢子,好不容易在村裡找到一頭,可以馱人載物。我讓主人帶過去給你悄悄,如果滿意,那就它了。」因為傅山有畏寒症,所以兩人並不能常見面,都是靠僕人傳遞信息:「俺哥,天太冷了,昨天沒能去看您,多多見諒。酒、米、肉、菜四種,算是給僕人的一點犒賞,不要嫌少。小弟傅山。」臨走的時候,傅山又寫了一封信:「昨天沒見到老哥哥,不知道是否真的要南行了。按照您的要求,『風樹』二字草草完成了,怕入不了您的法眼,請把確切的行期告訴我,我好送送。」這些書信都很短小,也很隨意,沒有一丁點客套話,足見兩人感情的深厚。後來,閻爾梅回到沛縣,在杏花塠父母的墳墓旁邊隱居,建了一閣一堂,閣的匾額正是傅山書寫的「風樹」二字。

三、陳鼎《三逸傳》的記述

1698年,江陰人陳鼎撰寫的《留溪外傳》刊行。其中有一篇《三逸傳》,寫的正是閻爾梅、傅山。陳鼎幼年的時候,曾在蘇州鄧尉山見到過閻古古。當時閻爾梅已經六十歲,周遊九省返回江南。他和吳野人、崔兔床三人相遇於梅花之下,抱頭痛哭。當時花開正盛,遊人很多,大家都在樹下開心的野餐,突然聽到三個老頭哀嚎痛哭,大煞風景,一個個嚇得四散而逃。只有一個人沒走,此人便是蘇州徐枋。徐枋問他們為何如此痛哭,閻爾梅回答道:「吾輩生天地間,毫無補於世道人心,對此梅花,素心相感,是以悲耳。」 徐枋很敬佩他,遂留宿山中,豪飲七日夕而去。這個細節讓十三歲的陳鼎很是感動,所以特意寫入《留溪外傳》,原來老男人素心相感,也是會嚎啕的。

他說閻爾梅晚年:「憫武備不修,邊防久馳,乃北走燕、趙、秦、蜀,閱歷險要,圖二百幅關塞形勢,巨細畢舉,覽者如置身九邊。國變即溷跡黃冠,恣情山水,足跡所至,寄之吟詠。多感慨悲歌之調,讀者莫不欲嗚咽流涕也。」又說傅山:「野服黃冠,入山修道,性喜物色高流。閻古古羈旅朔方歲余,無有識者。常戴草笠,披青蓑,酣歌於市,市中人目為顛道士。盛暑憩息浮屠影中,箕踞笑傲,遇青主相視以目而相喻以心,遂成相知。於是晉人始知古古先生不苟交遊。」最後,他又評價二人說:「余觀閻古古、傅青主兩先生之行藏,豈夫子所為狂狷者歟?非耶,不然何自笑自傲而旁若無人,不屑不潔而介然自處也?」「狂狷」一詞形容閻傅二人十分恰當,他們毫不媚俗,積極進取,卻又能潔身自好,自笑自傲。

在太原崇善寺的那次遊覽中,戴廷栻就不太喜歡閻爾梅的自吹自擂和使酒罵座,他在《游崇善寺記》中說閻爾梅不善飲酒:「古古自矜善飲,不數杯即大醉,狂歌叫罵,人皆俯首。」又說他多才多藝:「撻鄭元和乞食蓮花落一套,如吳下風流子弟。歌尉遲公餞別,如明北曲老樂工,始知古古真樂府典型也。」並且閻氏每發奇論:「伯夷叔齊那樣人,我們不屑為。他不在北海,到首陽作甚?」這樣的話出自老閻之口,眾人都被雷翻了。又說老閻愛吹牛,這邊剛說完「吾才倚馬」,立馬就不在狀態了,「多半日得古詩一章」、「然下此時,半日不得」,根本不是「斗酒詩百篇」的范。在給傅山寫下那首「西風吹動黃花竅」的七律後,老閻還洋洋得意的大叫「竅字即古人亦不解」。鄧之誠先生認為這是戴廷栻詆毀挖苦之作,我個人更傾向於這是一種讚賞式的嘲笑,是對閻氏「狂狷」的真實記錄。沒有這種近乎狂顛的自負,怎麼配的上他在遺民史中的地位。陳鼎所說的「自笑自傲而旁若無人,不屑不潔而介然自處」,恰是對閻、傅二人最高的評價。

四、後人對《歲寒古松圖》的膜拜

雖然我們見不到那幅《歲寒古松圖》,但我們依然可以從前人的記錄中找到一些端倪。閻爾梅去世後,此畫一直在家族中流傳。文人墨客見之,紛紛題詩讚賞。銅山孫運錦先生是個大儒,他曾整理過閻的詩文集和交遊資料《寅賓錄》。他有一首《題傅青主為閻古翁畫松》,認為閻爾梅是明朝養士三百年的碩果,對故國懷有極深的情感,古松正是閻氏氣節的真實寫照:「鳴呼鳳陵,四十萬樹悲一炬,冬青枝冷啼秋雨。一木難支大廈傾,三櫱空傷奈何許。列朝養士三百年,故國喬木余蒼煙。是誰寫此猶龍照,支離貌古其天全。半死半生僵復起,真氣淋漓猶滿紙。天荒地老不受大夫封,只疑霜鳳謖謖清人耳。吁嗟乎,所南畫蘭長靈根,清閟畫山不著人。是人是畫兩寫真,乾坤正氣亦有神。水墨淡渲復重皴,中有凌寒不凋之勁節。歷劫不壞之全身,我今讀畫懷先民。」

在這首詩歌手抄本的天頭有兩段批註,一為軼園云:「題者名作林立,以此為冠,從滄處能見其大,而逸民身份自出,不徒流連光景而已也。」二為緘三云:「其人其畫其詩,俱堪不朽。」 軼園為沛縣張允傑先生的字,著有《焚余草》。緘三為銅山王大宣的字,大宣是孫運錦的表兄。他們都認為孫的這首詩是眾多詩歌中的傑作,堪與畫作並傳。

閻爾梅先生是沛縣人的驕傲,沛縣的後學們大多見過這幅畫,也留下了不少詩篇。如嘉慶癸酉選拔朱錫藩,他有《枯松怪石圖》一首,認為閻、傅二人都是無雙國士,會被後世銘記:「怪石如鬆鬆如石,天荒地老無人識。乾坤正氣鬱屈蟠,突兀空山挺硬直。當時西北天傾東南完,或者松撐石支全高堅。不然共工頭觸不周山,此松曷獨矜高節。媧皇鍊石補天漏,此松曷獨毓孤秀,匠石不敢斧,祖龍不敢鞭。楂枒磊砢成梗頑,不飲飛將羽,不受大夫封。蹲如餓虎蟠如龍,貞心若作三公夢,早被唐堯裁作棟。點頭若羨一品光,早被初平化成羊。工師求,不為起。顛翁拜,不為止。俄焉白玉樓成天帝喜,大礎高梁不用爾。放教偃蹇卧空山,雪壓霜摧老不死。稜稜之鋒矯矯節,鋒礪堅金節屈鐵。試看殷紅苔蘚花,乃是崢嶸鬱律,不磨不折之熱血。白耷翁,傅青主,松耶石耶名千古。休當尋常圖畫看,雙雙譜入無雙譜。」

沛縣張其浦是張允傑先生的兒子,他生平最慕古古先生為人,曾考其著作遭遇,編成《年譜》一卷。人謂其能費盡心血,曲盡當時情事,使古古先生九泉有知,當引為知己。他寫過一篇《題古松圖》:「滄海桑田時變改,疾風勁草無復在。惟有孤松挺直節,冰霜歷盡心不悔。此松栽培知何年,既能拔地復參天。根曲常教蜇龍護,葉密能引老鶴眠。止因非時經挫折,半死半生榜岩穴。移來漢殿若無從,賜到秦封終不屑。若使此松早遭逢,為梁為棟豎天中。余干猶堪成大廈,一木真可支皇宮。奈何棄置空山久,徒傷材大命不偶。哲匠未逢誰見收,工師罕過空搔首。歲寒始逢青眼人,寫入生綃倍有神。不到地老天荒後,誰識百折不回身。我來展卷已太息,及睹蒼蒼更奮激。笑他桃李爭妍者,對此形神應踧踖。所恨冬青樹盡枯,昔曾千萬今全無。杜鵑啼徹血模糊,月黑鬼哭聚榛蕪。行人到此皆躊躇,安得持圖示之,以為經霜不落之碩果,歷劫獨全之一株。」

此詩後被張蔭台收入《惜陰軒詩話初編》。張蔭台按曰:「《古松圖》系傅青主所畫,為白耷山人寫照。公題此圖,能將古松與山人節操才幹隱隱寫出,覺山人與古松同一特色,古松與山人並高聲價。使白耷山人有知,則一生亮節孤忠可以無憾矣。」張蔭台的評價「山人與古松同一特色,古松與山人並高聲價」堪稱絕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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