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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燎干之夜

生命中總有一些時刻是難以忘懷的。很多年前,我在陳爐山上度過了一個奇異的夜晚。不記得那一晚的天空有沒有月亮,也不記得有沒有星星的閃爍,只記得那一聲秦腔吼得山搖地動,吼得我一夜未眠。

那時,黃昏在即,夜的幕從山的對面正鋪展開來,我在瓷片鋪的路上小心地走著,忽聽對面山上有人吼了一聲秦腔,我的心立時顫慄起來。那是一個醉漢,剛剛喝了酒,從半坡的窯洞人家出來,對著群山便吼了那麼一聲,緊接著,又有幾個人出來,同樣地搖搖晃晃,那一聲吼象是合唱隊的起歌,幾個人便一起唱了起來。

你能想像,四面是山,山風在巨大的溝壑間穿梭遊走,這唱腔響在山中,響在風中,會產生怎樣的共鳴和迴響,又會在聽者的心上打下怎樣的烙印。

於是,那一晚我失眠了,整整一夜我的耳畔回蕩著的全是那高亢激越動人心魄的秦腔。

昨夜,我又失眠了,還是因為那座山,在臨近陳爐鎮的軍台嶺上,在一個叫做義興的村子裡,當然也還是夜晚,我見證了另一種攝人心魂的場面。那便是「燎干」。

我聽說過燎干,但親見與耳聞肯定是不一樣的。我親見了,便不能忘掉。

大約晚上七點半鐘,義興村的燎干開始了,鑼鼓先響了起來,一塊平坦的土地上堆起了五垛柴草,象站立的威猛的哨兵。幾位年長者在供桌前先行祭拜,祭拜的是「南方火德星君之神」,他的牌位前擺放著五穀,祈求火神消災弭禍,來年五穀豐登。

十幾個著金飾紅衣的莊稼漢齊刷刷站在供桌前,高舉著飽滿的火把,待老者一聲令下,火把迅疾燃起,又一個傳遞過去。十幾束火焰便升騰而起。火焰旋轉起來了,圍繞著場地中央的火堆,一圈再一圈,三圈之後,燃燒的火把伸進了柴堆,似乎只輕輕一觸,散發著香氣的柴草便呼呼地著了起來。火焰直衝而上,舞蹈著,嘶吼著,那是最震撼的一刻啊。有人歡呼,有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記者們涌到火堆前紛紛拍照,不顧相機和手機被烤得火熱。

身體熱起來了,血液迅猛地奔流,頭上開始冒汗,胸口開始發熱,膝蓋舒服得直想跳起來。可是不行,一群女人圍近了火堆,是這村裡的女人,她們個個端著小盆子,盆子里盛著水,她們把水撩向了火中。很快,她們又換了一個盆子,再一次圍繞火堆撒水,還是三圈。我後來知道,前一盆水象徵髒水,讓火把這髒水燒掉,後一盆水是凈水,讓這凈水在火中蒸騰。髒水的動作是撒的,朝下的,凈水的動作是揚的,朝上的,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只覺得是舞蹈的動作。

還是女人們,又抬出了家裡的被褥,向火而烤,肯定還是要動用姿勢的,要有美感,臂要伸,腰要扭,又是三圈。

火還在燃,勢頭漸小,小夥子們開始跳火了,跨過去,好瀟洒的動作呀。看我的,直接從火堆中間穿越。誰從邊上過了?我也從中間過的,不信你看,跳過去再跳回來。半大男孩也跳火了,比那漢子跳得更高。年輕女孩嘗試跳火,剛一邁腿,卻被火舌逼了回來,嬉笑著縮回了腿。

還是小小孩有福啊,他們被大人架著胳膊,甩向了火堆,一聲尖叫,再一次甩向火堆。甩呀,再甩,小小孩好享受呀,不用尖叫了,小臉紅彤彤的,和那火焰一個顏色了。

一陣山風刮過,火勢再次猛烈起來,火啊,你真的是神了。你舞著、跳著,還唱著。你瘋狂著,舒展著,自由著,任意扭擺著。你扭動的頻率之快,動作之變幻莫測,姿勢之妙不可言,讓我覺得世上神秘絕倫的舞蹈就是從你這裡學來的,想學跳舞只要學你就夠了。

噢,忘了說了,還有小紙人也被扔進了火堆,那些小紙人都是妖魔鬼怪,他們被火燒死了,再想作孽,禍害人間,絕不可能了。有說小紙人代表生病的孩子,舊時代的小孩常患一種叫作「疳」的病,大約是小兒積食,消化不良,經火一烤,立刻疳去病好。

所以,燎干,也有稱作是「燎疳」的。

我更願意把這個儀式叫做燎干,干,當是「干火、乾柴」之意。其實每種儀式的源頭無不與人們的生活生產密切相關。燎干之時,我詢問了一位七十八歲的老人,他說這個形式是從祖上傳下來的,大模有了人就有燎干吧。反正從他記事起就有燎干,一年也沒停過。為什麼要燎干呢?開春了,窩了一冬了,雜草除了,要耕種了,雜草燒了,地凈了人也暖和。

老人的話有幾重意思在裡面呢。是呀,早春北方的山裡一定是冷的,燎干可以驅寒,舊時的燎干多在正月底,二十,或是二十三,這個時節正是「驚蟄」,驚蟄驚蟄,春雷乍動,萬物蘇醒,春耕在即。藏了一冬的身體也要抖擻一下,振作一下,準備幹活了,一冬的臟和病當然也要借火燒燎一下子了。病去人安,必能擼起袖子大幹,若老天給力,風調雨順,人勤天亦好,還有什麼不能實現的呢。後面這一條當然就是借題發揮了,使燎干原本的意思塗上虔敬的祈願,就這樣,從最原始的鑽燧取火以化腥臊,到火的功能的不斷開掘和利用。火就這樣從實用演變為象徵,從生產生活需要上升為一種祈禱,在北方的鄉村它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成為了鄉村的一種莊重儀式,成為了精神層面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柴草似乎要燃盡了,抓緊呀,趕緊烤饃呀,火還在被利用著,象徵著,黃斕斕的焦皮饃是開胃的呀,健脾的呀,吃了能放屁的呀。以前人們把花饃直接放進火堆里去烤,然後火中取饃,現在的人嬌氣了,也聰明了,找一根長細竹桿來,把饃挑起來烤,人多,個個長棍伸著,倒也有趣。我也找了根細桿桿,可惜花饃被搶光了,只好去挑火吧。

怎能讓火輕易地就滅了呢?將要熄滅之時,必定還要有一場輝煌。果然金飾紅衣的莊稼漢們又來了,這一回,人人手裡拿把鐵杴,鐵杴頭簸箕一般,大而圓實,不易撒漏的。大鐵杴咵地一聲伸進火堆,鏟起一堆火,揚向空中。

啊,最壯麗的時刻原來在這時呢!又一杴火揚向空中,再揚,再揚,半邊天被燒紅了呀。萬點火星撒向夜空,象紅色的瀑布,象燃放的煙花,太漂亮了,太震撼了,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描摹了。反正是每揚一杴,人們就歡呼一聲,山村的夜晚就這樣狂歡起來了。這可是真的火呀,它在高山之巔飛舞,它在溝壑之間怒放,它在夜空之下懸掛,你自己去想吧,不震撼不吶喊肯定是假的。照相,照相,快給我照相,我要這背景是這紅紅的火,今年我要紅紅火火。我也要火,我也要火起來。相機手機又一起上了,背景果然是浩大的滿天的火。啊,真好!

集中的燎干持續了近二個小時,家家戶戶的燎干又開始了,一堆堆的火三三兩兩地燒起來了,山坡上,大路邊,哪裡有火,哪裡便是人家了。

離開之時,又見到了那個七十八歲燎干老漢。他說,燎干還有一個意思呢,可以攆狼,過去這地方狼多的很。火一燒起來,狼就嚇跑了。可是有一年,狼竟然不怕火,還趁著人們專心燎干之時,在黑影里叼走了一個小娃。那娃剛十歲,大人沒牽他的手,娃去拾柴加火哩,一下子就叫狼叼走了。

就要走了,站在路邊等車,望了一下天空,十五的月亮正好掛在樹枝上,月亮很詩意,但星星也並不稀少,在月亮對面的天上組成幾何的圖案。

山村的月和城裡是不一樣的,星星當然也不一樣,山村的夜晚和城裡當然就更不一樣了。

玩得太瘋了,這晚,我又失眠了。

作者簡介:東籬,原名胡菊,女,1962年生人。當過教師、記者、雜誌編輯。現為陝西省作家協會理事。入選陝西省文學藝術百優人才。主要作品有:

2007年出版長篇小說《婚後不言愛》,因其半自傳體創作的大膽赤裸風格強烈而獲暢銷。此書獲得中華網舉辦的「2008年度中文原創長篇小說選拔大賽」金星獎,2009年該作品與重慶出版集團簽約常規出版,發行海內外。201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

長篇小說《婚?戒》22萬字,2008年出版。與騰龍文化公司簽約擬改編電視劇。

長篇小說《生父》23萬字,為其第三部小說,由著名作家陳忠實作序。正在改編電影。

2016年完成長篇小說《香》,由茅盾文學獎評委李國平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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