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傳統好女人

記得前幾年有一次回鄉下父母家，遇到二姨。

老楊同志大概沒少在她兄弟姐妹中抱怨我遲遲不肯隨便找個人結婚，我才見著二姨剛遞上個笑臉喊了人，原本敦厚老實少言寡語並不愛管人閑事的二姨就微笑著一把拉住我手說「你啊，趕緊結婚吧」。

我好險沒當即甩手走人，感覺白瞎了自己送出去的笑臉。

我換上個假笑，抽回手揣兜里，皮笑肉不笑的說「沒有男朋友，跟誰結啊」。

二姨看看我完全沒打算掩飾的反感嘴臉，乾笑了二聲，仍然堅持不懈地力挺她姐妹催婚「先前不是有人介紹對象給你嗎?你怎麼就不肯去見見面呢?」

老楊同志見有人幫她打頭陣，立馬提高嗓門興奮地追加意見「就是說啊，總要先見面試試，多相處相處就有感情了！」

我聽得惡從膽邊生，斜著眼睛看著她，故意吊著嗓子說「哦，你是指XX介紹的那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嗎?我是閑得慌還是腦子有病要給自己再找個爹回來養老送終啊?」

老楊同志一聽這個糊塗梗立馬氣短了一截，聲音也低了八度，嘟囔著說「不是說的那個人，那是個誤會，我們又不知道別人介紹的是什麼人……」

一聽這話我更來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是人是鬼，就一個勁兒的推我去相親，你們的面子可真是比什麼都重要哈。」

老楊同志也來了脾氣，扯著脖子吼「我們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而我則完全無法苟同她們這種好心「謝謝，用不著。」

二姨埋怨地看著我說「你不為你自己考慮，也該為你父母考慮，怎麼不懂孝順……」

最煩的就是這種話！

為父母養老送終陪伴關心，這些我都認同也願意儘力去做；但唯獨這個條件例外——拿著孝道要脅我犧牲自己的人生來成全父母的人生，這種論調在我看來，無比噁心。

「我才不要像芳表姐那樣。」丟下這句話，我轉身就走了。

芳表姐是我少年時期很崇拜的人，她是那一輩里最早考上高中的人，長的也非常嬌小漂亮，她跟二姨一樣話不多，但是透著一股聰明勁兒，在她面前你不敢隨便說謊編瞎話，當她抬眼看你的時候好像完全能猜透你腦子裡在想什麼。用現在的詞來形容她的特點，大概就是「冷艷」吧。

可就是這麼一個出色的人，因為高考失利沒考上大學，只能落寞又要強地自己外出打工；後來又因為家中父親兄弟的拖累，不得不挑選了一個能幫助家中緩解經濟的追求者早早結婚了。才二十剛出頭，就嫁人生娃，她原本就不多見的笑容好像也更少了。

當時我已讀初中，從眾親戚的耳語中，從表姐的待嫁出嫁過程中，我也明白了這場婚姻代表著什麼。

之所以選擇這位同村的表姐夫，並非出是表姐的個人喜好，只是因為這位表姐夫生財有道薄有資產，且他家中雖則上有父母下有兄弟但卻全是他自己說了算的，而且很重要的一點是，誰都看得出來這個表姐夫極喜愛表姐，他明知道這是有條件的婚姻，但最終被表姐挑中，還是顯得受寵若驚。

表姐是個能幹聰明的人，婚後夫唱婦隨和表姐夫一道做買賣，還生了一個寶貝女兒。一年一年過去，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好，錢也賺得越來越多，她在家中也權威日重。公婆都是老實膽小之輩，他們夫妻倆也一年到頭在外省做生意，鮮少有機會和公婆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女兒至今也考上了大學。

這日子，在外人看來是非常順心如意的。但是，細想想，有些事卻還是有些徵兆的。我回憶了一下這二十年來，每年一度的春節親戚聚會，表姐夫的態度前後有明顯變化。

剛開始那幾年，表姐夫對我們這些娘家親戚是很低姿態地討好親近，更不要說對丈人一家了，畢恭畢敬，幾乎有求必應。後來有幾年關係不太好，有一年表姐夫甚至拒絕來丈人家拜年。聽親戚間流傳的小道消息說，好像是因為丈人家周轉所需金額數目太大?或是周轉次數太多?或是借了錢卻不見還?或是不願意再無底限的周轉借支?反正逼得一向好說話的女婿都翻臉了，但表姐卻還得面對臉色難看的父母，從中周旋讓父母家人滿意。到最近幾年春節，很少看到表姐夫，偶爾遇到話也越發少了，態度冷淡敷衍，很多時候只是把表姐和女兒接送到親戚家，自己另有安排。

今年過年，我和表姐在某親戚家碰到，下午閑極無聊，表姐讓我開車帶她和她女兒去附近的鎮上剪頭髮。

在路上，我們談到結婚這個話題，因為表姐不會那麼無聊瞎BB催婚，所以我也樂於和她探討一下，為什麼現在年輕人和老一輩關於結婚這件事會產生如此大的分歧。

在我看來，當一個成年人自立於社會後，結婚與否就完全是個人的事情了，其他人不應干涉，也無權干涉，無論是父還是母。打著各種旗號催婚逼婚的，都帶著各自的私心和目的；真正會無私為你考慮的，會關心你喜樂的，唯有你自己。

表姐靜靜聽我高談闊論，聽完，她沉默了一會，淡淡說「你說的也許有道理，但是無論是戀愛結婚還是相親結婚，最後結果都是一樣的。」

她的話讓我聽的一蒙。莫名感覺寒冷。

對啊，好像的確是這樣！從已婚的朋友們那裡聽來的各種家庭事故來看，自由戀愛結婚的同志們，最後也免不了淪落一地雞毛七年之癢相敬如冰甚至各找娛樂一別兩寬！

但是，她的話有個邏輯死。

首先，按我的意見，結婚並不是人生必須經歷。如果結婚真的對人有害無益，那結個P啊?可以直接換個方向走嘛，避過結婚這個坑不就行了?

其次，自由戀愛結婚和只為結婚而結婚，這二者還是不同的。如果把結婚比作坑，把你自己比作一頭傻熊：自由戀愛的結婚，就好比你因為垂涎坑裡面的蜂蜜而主動往下跳，雖然是進了坑，但好歹也嘗到了甜頭；而為了結婚而結的婚，就好比明知道是個爛坑完全沒有半點好處還往下跳，那隻能說你智商捉急，結果不好也純屬活該。

最後，我必須得說我看到過美好的自由婚姻。那讓我相信好的婚姻能讓人變得更好，而非讓你在婚姻中變得越來越醜陋，最終面目全非喪失活力和喜悅。

但我沒有跟表姐爭論。

一是因為場合不對，她女兒就在身側，我擔心給小孩造成不可預估的影響。

另一個原因則是我認為她是那種「以犧牲為樂」的女人：為父母、為子女、為丈夫犧牲自己，並深以自己有奉獻的能力而自豪得意，完全不會因違背自我意志而感到矛盾痛苦。就像二姨，就像老楊同志。

但是在接下來的聊天中表姐卻說「我這輩子從沒為自己活過」，然後溫柔地圈著小女兒的肩膀，語氣里難得帶著喜悅地說「你知道嗎?我相信人死後是有另一個世界存在的，我們……」

我沒等她說完，衝口而出「姐，你是不是小說看多了?！」我X，雖然我也看穿越文重生文各種文，但我完全不相信這種虛無的東西存在！

太過於震驚，我居然粗暴地打斷了表姐還未說完的話，說完後才發現不對，只能胡亂說了幾句把這個未竟的話題混過去不提。

我完全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想！她看起來是這麼冷靜自持的一個人！看起來這麼理智的一個人！怎麼竟然會跟那些愚昧的到處求神拜佛的人一樣思想?！

人只有在感覺到因自身的「善」而遭受到痛苦且無力改變現狀時，才會祈望在死後能進入另一個世界，得到加倍的「幸福」以彌補今生所遭受的苦難。

現世越痛苦，後世就會越幸福。這大概就是他們人生行為的邏輯指導。

就像《尋夢環遊記》所傳達的「福音」：你只要放棄追尋不切實際的夢想，遵循家族傳統，繁衍家族血脈，那麼，你死後就會得到生者的香火供奉，可以在死人的世界中得到無上的幸福安樂。

但今生過得不幸福的人，重來一世，真的就會變得幸福了嗎?

不，不會。

只要你還是這個你，那麼，結果就依然還是那個結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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