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與非洲 壹

文｜非洲的青山

圖｜非洲的青山

編｜張歌

壹

大多數人覺得非洲是一片狂野蠻荒之地，這是看法是比較表面的。

我在非洲生活了13年，在國家公園內也工作生活了10年，我的體會，非洲既是狂野的，也是婉約的，大部分時候是婉約的。

我們可以看看幾張照片。

您還覺得非洲是狂野蠻荒之地嗎？

不錯，非洲有廣闊無垠的大草原和眾多野生動物，給人的感覺確實是非常狂野，但是這只是冰山一角。當你的真的理解了非洲，真正沉下心來體驗非洲，你會發覺非洲充滿著柔情、充滿著深邃、充滿著低回婉轉。

而這，就和詞的美感特質有相符合的地方。因為詞，作為一種文藝形式，一開始就是和美女、愛情相結合的，帶有柔美婉轉的特點。

我對於宋詞說不上有什麼研究，只是喜歡而已。

我在非洲拍攝野生動物的時候，經常要陷入長時間的等待，因為獅子花豹等動物一天要睡20個小時，你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開始活動，在這漫長無聊的等待中，我得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做，那就是閱讀宋詞。

有天下午我在拍攝一隻花豹，周圍沒有別人，就是我和豹子。

豹子安靜地趴在一塊大石上，石頭正被濃密的樹蔭覆蓋，我安靜地坐在車裡看著豹子，我們彼此聽著對方的呼吸聲，清風吹過，蟲鳴鳥叫，天高地迥，心馳神往。我拿出水杯，打開水壺，倒上一杯咖啡，手裡拿著一本《宋詞三百首》。

豹子依然安靜地看著我，看著遠方。說實話，野生花豹有一種隱士的氣質，在花豹眼皮底下品味咖啡，品味清風明月，真有點兒和一位隱士一起松下撫琴、月下斟酒的感覺，漸漸地，我似乎達到了蘇東坡所說的「物我兩忘」的狀態。

我非常享受這種狀態，於是一旦有機會，我就跑回去和花豹呆著。

還有一次，我很熟悉的一隻母獵豹「希拉」，跳到我的車上來，就在我車橫樑上歇息。這隻母獵豹我已經跟蹤拍攝了4年，跟我非常熟悉，幾乎把我當成親人了，一有機會就跳到我的車上休息。她在我車上休息時，我也平靜地坐在車裡看書或喝茶，我們經常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呆一個下午，等到天黑我才發動車子回營地去。

希拉是一位非常厲害的獵手，她的捕獵成功率在獵豹中算很高的了，基本上手到擒來。我經常拍攝到她像箭一般衝出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瞪羚或野兔幹掉了，然後大快朵頤，滿臉都糊著鮮血。

然而，她在接近我看我的時候，眼神里沒有一點殺氣，反而是一種親密信賴的眼神。所以我曾經寫過一首小詩送給她：「我看到你那狂野的眼神，在望我時變得溫柔，這是一種默契，也是一種恩賜。」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詞之為體，要渺宜修」。也就是說，好詞不僅要具備形式上的美感，而且要有一種婉轉幽微的品質。它不是一口氣就說完了，而是應該有很多不盡的餘味和言外的感發。

我在觀察獵豹希拉過程中，就感覺到了「要渺宜修」，希拉不僅身形修長苗條，而且氣質優雅，感情豐富，我能體會到它的情緒變化，甚至悲歡離合。而這，必須長時間觀察，用心去品味，感同身受，而不是走馬觀花拍兩張照片就完了。

走馬觀花看野生動物，只能看到一點皮毛，體驗非常膚淺，與其這樣，真不如就去長隆算了。

我再給大家介紹一下，在非洲對我影響比較大的幾首詞。

為什麼不是詩歌呢？

因為我們傳統上，詩言志，詞言情。詞的特點，是更能抒發情感，更有畫面感。所以我更喜歡詞一些。這幾首詞不僅很貼合當時的情景，也給了我很大的人生啟示。

有一天傍晚，我開車回駐地，突遇暴雨——草原上的雷陣雨很常見。過一會兒，雨過天晴，風清雲淡，眾鳥飛回，流光溢彩，天上浮現一道彩虹，夕陽的光韻把草原塗抹得猶如仙境，那一刻的美真是震撼心靈的，我無法用我貧乏的語言來描述。

我就首先想到秦觀的《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由於剛下過雨，我又想到柳永的名篇《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柳永的詞，有很多是悲秋的。悲秋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永恆話題，宋玉說，「悲哉！秋之為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悲秋，其實就是悲傷人生的短暫，歡樂的易逝。

在那個傍晚，剛剛下過大雨，草原上一派美崙美奐，但是這個時間很短暫，大概只有十來分鐘，一會兒太陽就落下去了，黃金光線消失了，只剩下地面上嘩嘩地淌著泥水，冷風颼颼，斑鬣狗開始此起彼伏地嘯叫，我也覺得興盡悲來。所以，人生如朝露，我們必須抓住這麼短暫的美好時光，不要讓自己虛度過去，「莫等閑，白了少年頭」。

此外，這首詞里「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是在托物比興，感嘆人生的無常。我在草原上觀察這些動物，其實動物的生命比我們人類的更無常，它們幾乎每天都要面臨生離死別。

比如我之前跟蹤的一個獅群，在一個月內生了14隻小獅子，每隻都毛茸茸的，非常可愛。但很不幸的是，這窩小獅子都出生在嚴酷的旱季，草食動物們大多遷徙走掉了，母獅們找不到足夠的食物，小獅子很快就餓得嗷嗷直叫。在那一個星期里，我們每天去拍攝的時候，都會發現小獅子數量減少了一兩隻。就是前兩天還能見到活蹦亂跳的小獅子，說沒有就沒有了。我的心情是非常難過的。

李清照說：「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所以我那幾天開車都是很遲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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