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奈良美智去見熊谷守一
「螞蟻是從左邊第二隻足開始邁步行走的。」
——熊谷守一
熊谷守一,生於1880年(明治30年),逝於1977年,是日本畫壇野獸派的代表畫家。他一生都愛畫畫,愛貓,愛身邊的花卉、小動物、植物和昆蟲,卻似乎對人類社會沒有太大興趣,不僅退出「二科會」及其他一切美術團體,甚至婉拒了日本文化界的最高榮譽「文化勳章」。
晚年的三十年間,熊谷寸步不出家門,白天待在自家庭院里,或是席地而卧盯著螞蟻,或是坐在椅子上觀察花卉,或是和心愛的貓兒們一起睡午覺,晚上則在畫室里一畫就是幾個小時。他也因為這純粹的遺世獨立,被稱為「仙人畫家」。
熊谷守一,91歲(攝於1971年,日本經濟新聞社)
我很喜歡熊谷守一晚年的畫,簡單的線條背後像是藏著宇宙萬物。他熱衷於自製相機,修理手錶,研究音波的傳送……一刻不停地思考著世界的變化和秘密,畫成為了他的語言。比如這幅「雨滴」,咋看之下平淡無奇,可仔細想想,這根本就高速快門才能記錄的場景呀。30年里每天盯著方寸間的小世界,他一定是參透了很多的大秘密,才能畫出這樣的畫吧。
「雨滴」,1961年
今年是熊谷守一去世40周年。5月,他的故事將被搬上大銀幕,山崎努時隔13年再度擔任電影主演。
「モリのいる場所」(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
導演:沖田修一
主演:山崎努,樹木希林,加瀨亮,光石研
上映時間:2018年5月1日
此外,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也策划了回顧展「熊谷守一 生之喜悅」。展覽到3月21日結束,推薦給這個月在東京的同學。
奈良美智也很喜歡熊谷守一,為此,Casa Brutus 雜誌請他談了談熊谷守一的畫。拋開題材和技法上的差異,我覺得他們的心靈實在有著非常接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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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美智談熊谷守一
口述:奈良美智
採訪:Casa Brutus
翻譯:Aki
當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在一家搖滾咖啡店打工,對美術不算太感興趣,就是偶爾會畫些塗鴉。這麼一來,店裡的三個大學生前輩一起出錢買了一本熊谷守一的畫集,「奈良啊,看你畫得不錯,也喜歡畫畫,這個送給你。」就這樣,把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我。
奈良美智手裡的畫集是高中生時曾作為生日禮物收到的「愛藏普及版現代日本美術全集18 萬鐵五郎 熊谷守一」,由集英社在1974年出版。
當時我沒有專門在學畫,只是喜歡描繪線條而已。也不會為畫面增加明暗,僅僅是用線條畫下輪廓。我像畫漫畫一樣畫了很多東西。可能前輩們覺得很像守一的畫,才會買來畫集送給我吧。
守一的畫,乍看彷彿很輕易就能畫出來,可是高中時的我卻覺得「這個人不簡單」。特別是在看到這幅「泉」的時候。我像是哥倫布發現了雞蛋立起來的方法一樣。這本書里所收錄的另外一位畫家萬鐵五郎, 算是學畫的人成為畫家的捷徑。比如每當他要做新的挑戰,都會選擇最快的方式,迅速地吸收新的知識並且去進行挑戰。
相反,守一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雖然沒有走捷徑,卻朝著真正意義上的「藝術」的方向有所前進,當時我腦海里隱隱約約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從那時起,我開始明白,這樣的人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泉」,1969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就覺得他不是泛泛之輩,可能在面對自己無法理解的表現手法時就會這麼想吧。現在再看這個畫我就覺得非常好理解了。因為我生活在當代,已經看過很多富有設計感的東西。而高中生時的我,雖然看不懂卻覺得很帥。出生於明治時代的人要達到這個高度,真的需要花上差不多100年啊。先人真是可敬。
守一早期的作品並沒有讓我覺得很出色,當時學畫的人都畫得很好,畫畫厲害的大有人在。所以他在學生時代的作品並不是那麼顯眼。在我印象中就是平平淡淡的描繪而已。讓我的印象發生改變的,是這幅使用了蠟燭的作品。
「蠟燭」,1909年
這幅畫所描繪的不是通常那種光線逐漸變黯淡的過程,而是「啪」地亮起來的瞬間。他想畫的大概是那個瞬間。如果是西洋的畫家,也許會去描繪那些被光照得更為明亮的地方,這幅畫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了日本和西洋的差異。可以說是日本的風土和氣候,在「背光處」所藏的魅力。
不知道用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來舉例是否合適,住在日本的房子里、在這種環境里成長的人,對於蠟燭的光,有著和西方人完全不同的印象。這幅畫表達出了這一點。這才是作家,熊谷守一。
「陽死去那天」,1928年
畫中是畫家去世的小兒子,陽。當時四歲。想著兒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熊谷守一在為兒子守夜時開始畫畫。畫著畫著,他對於畫畫的自己感到了厭惡,僅僅畫了30分鐘就扔下了畫筆。
我想談談「陽死去那天」這幅畫。守一的畫,都是他自己想畫的內容。可能在畫這幅畫的過程中他意識到了自己只能畫想畫的東西。在那個守靈的夜晚。其他的畫都是作為「畫作」去完成的,這一次卻是真實的感情流露。或許是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才停下了筆。那一刻,他大概對自己的孩子感到了愧疚。儘管如此卻仍然在當初拿起了畫筆。這是畫家的宿命嗎?是宿命吧。想到這一點,我也非常地難過。
左:「海」,1950年;右:「海」,1947年
說說47年和50年的這兩幅畫。一邊確認著過去的構圖,一邊畫了一幅幾乎完全一樣的畫。後者的海平面稍微畫高了一些,不過這不是什麼重要問題。只是明顯地,後來的這一幅要更好一些,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守一對於同一個主題總是會畫很多張畫。無論畫面大小,構圖都幾乎一樣。這樣一來,比如「這個方形一定要用這樣的相對比例」就成了很重要的問題,大小本身反而不那麼重要了。右邊的這一幅海的「F4號」的尺寸可能是最合適的,所以即使縮小之後,構圖和比例也幾乎是一樣的。他應該是個非常重視畫面分割的人。
畫的尺寸一致的話,能夠集中精力去畫,也能發現很多問題,並把它們帶到下一次的工作中去。我也有一個自己的最佳尺寸。我住在德國時畫的「120cmx110cm」,就是我的最佳尺寸。當時我的畫幾乎都是這個尺寸。一直畫相同的尺寸,即便完成了構圖,也可以輕易地將其推翻,重新來過。所以那是我當時一直在畫的尺寸。對守一來說,最佳尺寸也許就是「F4號」吧。他像這樣試驗各種各樣的構圖 ,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
左:「自火葬場歸來」,1956年;
右:「萬的畫像」,1950年
「自火葬場歸來」,中間色的畫面中央身穿黑色學生服的是大兒子,在那黑色之中進一步被置於中心位置的是大兒子懷抱的骨灰盒。大兒子的左邊是小女兒,右邊則是彷彿已經能夠客觀看待這一切的作者本人。
守一後來又經歷了孩子的離世。這次是21歲的大女兒。到了這個時候,像是構圖這類東西已經融入了畫中,他能隨心所欲地描繪自己想畫的東西了,「萬的畫像」可能是回憶著長女的樣子,唰地一下就落筆了,非常富有人情味。看熊谷守一晚年畫的那些只有線條的畫,會以為他是非常冷靜的人,而實際上他的感情非常纖細,自己的孩子去世了,畫面上就只畫那個孩子。我覺得這一點很能讓我體會到人的感情。
以前陽死去的時候,他直抒胸臆,畫下「陽死去那天」,這種不加抑制的感情——悲傷時盡情哭泣,生氣時盡情怒吼——在「萬的畫像」里也有所體現。自己愛這孩子愛得不得了,不想失去那種萬分疼愛的感情,就算孩子不在了也不願承認這個事實。像是不停地看著已經故去的喜歡的人或是親人的的照片一樣,這幅畫能讓人感受到那種負面的感情,而「自火葬場歸來」則像是從那裡邁出了一步,能夠很客觀地看待事物了。
「雨滴」,1961年
過去的人,真是了不起。現在的人雖說擁有創造力、各種改造的能力、以及拼貼組合各種素材的能力,可是像這種類似素描的、用直覺去速寫的能力已經退化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當然,與之相對的是各種其他的能力變發達了。像這樣的畫,大家可能會覺得看起來就是很簡單地在描繪而已。可是,真正具有這種展示能力的人能畫出許多類似的畫,沒有那種能力的人就只能僥倖畫出一張而已。
左:「箱上的裸女」,1960年;
右:「裸」, 1958年
如果堅持非常學院派的學習,就能到達這樣的高度。比如馬蒂斯就是這樣。即使繞了遠路,守一也最終回到了和馬蒂斯一樣的觀察事物的方法上。
像這一幅「裸」,從它延伸到「箱上的裸女」,是非常厲害的。畫面上沒有用任何陰影或是其他什麼,單純是輪廓和平面地塗抹,還有線條的重疊。明顯能夠通過輪廓線看出腿是在最前邊的。然後是這條腿和手的這個位置哪個在更前邊,線條一直追溯到肩部,因為從肩膀上下來的線條在身體的前方,所以接下來更靠近畫面前方的是這條胳膊。所有這一切,都是用線條來表達的。實際上每一個線條都很厲害。按照順序把重疊展示出來,非常厲害。
「小白貓」,1958年
「白貓」,1962年
熟悉貓的人果然能把貓的身體結構傳達得十分清楚。
對喜歡狗的人來說很抱歉,但我覺得狗作為繪畫的題材真的不怎麼有意思。太過直接,或者說是生硬。總感覺有些僵硬,類似器械體操的感覺。貓則像是藝術體操一樣,那種女孩子們翻滾跳躍的體操。前一張是小貓,後一張就長大了。「小白貓」是58年,「白貓」則繪製於62年,所以應該是養大了。這樣看的話,從眼睛和耳朵,還有臉的結構就能看出第一張是小貓。耳朵大大的。表情也是。而到了第二張,感覺已經變成了像樣的大人,在氣定神閑地在睡覺。要在這兩張里選一張的話,我非常喜歡「白貓」。
從左至右:「夕陽」,1970年;「 晚霞」,1970年;
「早晨的開始」,1969年;「朝日」,1955年
「朝日」,1955年
雖然不明就裡,但太陽實際看起來好像真的是這副模樣。我第一次在畫集里看到的時候,好像長久以來的疑問得到了解答。
看到這些太陽,我發自內心地覺得,這個人一定是個非常厲害的人。當時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熊谷守一。世界上一定還有很多其他的名人,熊谷守一到底有多知名,還是高中生的我完全不知道。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像這樣的畫,這個人一定很了不起。不是那種說說而已的了不起,是真的無與倫比的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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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世40周年 熊谷守一 生之喜悅展」
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
地址:東京都千代田區北の丸公園3?1
展期:~3月21日 10:00~17:00
*逢周一休館;周五,周六延長至20:00,入館時間為閉館前3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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