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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小葉 | 《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作者考析

原標題:賈小葉 | 《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作者考析


作者賈小葉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讀史札記


《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作者考析


賈小葉

光緒二十五年(1899)八月,一篇題為《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的上書被多家報刊競相刊載,該上書以彈劾大學士榮祿為指歸,內容之勁爆令人側目。一篇彈劾「時相」的上書,何以能在報刊上暢行無阻?作者何人,膽敢將此忤逆權貴之作公之於眾?這些問題背後隱藏的是戊戌己亥年間清廷與「康黨」、新黨之間錯綜複雜的矛盾關係。對於該文作者,目前學界認識尚不一致,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是「康黨」所為,另一種則認為是金梁所作。而且,相關成果對於所持觀點並未展開分析,只是點到為止。分歧的存在說明此一問題尚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緣是,本文擬將《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置於戊戌政變後的政局變動中加以考察,通過比較該上書與「康黨」、金梁各自思想的關聯性,分析不同觀點提出的緣由,以就教於專家學者。


一、 《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的刊出


八月十一日,《知新報》《中外日報》與《中外大事報》同時刊出「杭州駐防瓜爾佳氏」的《上皇太后書》。但作為「康黨」的機關報,《知新報》在刊出該文時,與後二者略有不同。就標題而言,《知新報》在目錄欄中題寫為《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那拉後書》;正文中,標題略為《上那拉後書》,並署名「杭州來稿」。而《中外日報》與《中外大事報》刊出時的標題為《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題後沒有「杭州來稿」,但加入「七月二十二日呈剛欽差轉奏」字樣。就內容而言,在《知新報》中,凡涉及榮祿之處均以「賊祿」代之;凡涉及作者本人之處均以「某」代之;涉及康有為之處,直書「康氏」。而《中外日報》與《中外大事報》則不同,凡涉及榮祿之處,均書以「賊某」;涉及作者之處,則書「臣」;涉及康有為之處,書以「某氏」。這些不同之處雖然細微,卻透露出如下信息:


其一,《知新報》標題中缺少「七月二十二日呈剛欽差轉奏」之語,絕非「康黨」有意刪除,而是《知新報》在拿到原稿時即缺少這一重要信息。其實,簡單的「七月二十二日剛欽差轉奏」字樣,卻包含著離間本已矛盾重重的榮祿、剛毅二相之意,這也是「康黨」己亥年著意宣傳的內容,對如此重要信息,「康黨」是求之不得,不可能主動刪除。十天後,即八月二十一日,同為「康黨」機關報的《清議報》轉載此文時,即採用了《中外日報》《中外大事報》的版本。何以會出現上述差異?我推測,可能是因金梁投給三家報刊的時間不同造成的。《知新報》出版於澳門,金梁寄給該報的時間自然會早於地處上海的《中外日報》與《中外大事報》,「七月二十二日呈剛欽差轉奏」之語,有可能是金梁遞給《知新報》之後才加入的。同理,《知新報》版本與後二報在內容上的另三處差異,可能也是因此造成的。


其二,《知新報》與《中外日報》《中外大事報》對榮祿與作者稱謂的不同處理,反映出此時的「康黨」、新黨對待清廷的不同態度。如前所說,《知新報》是「康黨」在澳門開辦的機關報,而《中外日報》《中外大事報》則是新黨成員主辦的報刊。就「康黨」而言,其與清廷早已決裂,且不以臣事慈禧太后,故無所避忌,直書「那拉後」「賊祿」,並將作者文中的自稱由「臣」改為「某」,對康有為也直書「康氏」。《清議報》在轉載時,雖採用了《中外日報》的版本,但對該上書的標題做了變動,即將「上皇太后書」改為「上西太后書」;且於文後附按語:「按『賊某』二字,原文系直指榮祿,今特附記於此。」這與《知新報》的立場是一致的。而《中外日報》《中外大事報》不僅尊稱慈禧為「皇太后」,而且隱去了時相榮祿之名,對作者自稱之「臣」字亦未加改動,涉及康有為處則書為「某氏」。這說明,新黨報刊並不否認與清廷的臣屬關係。畢竟與《知新報》遠在澳門不同,地處上海的《中外日報》與《中外大事報》從安全的角度考慮,也不敢像「康黨」那樣造次。


之後,諸多新黨報刊競相轉載該上書。八月十五日,上海《新聞報》從《中外日報》轉載該文;八月二十日,《國聞報》轉登此文;八月二十一日,《清議報》也轉發此上書。一時間,《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以下簡稱《上皇太后書》)成為熱點新聞,引起時人的熱切關注。之所以如此受人關注,是因為該文彈劾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當時手握重權的大學士、軍機大臣榮祿。三家報刊同時刊出該文,並且得到多家新黨報刊的轉載,這絕非一個單純的偶發事件,而是戊戌政變以來「康黨」、新黨輿論對抗清廷復舊、株連之政持續發酵的結果,顯示出己亥年「康黨」、新黨輿論的某種聯合。


在該上書中,作者分析了政變以來的時局演變,認為:「中國今日危迫極矣,內憂孔亟,外患交逼,而其禍實發於戊戌八月滿漢新舊之變。夫權臣造殃,奸黨之助虐,太后明聖,此時可以窺其際矣。」為扭轉危局,他提出的自存、自強、自保之道「曰和而已矣。和兩宮以圖自存,和兩黨以策自強,和四彝以求自保,而其功則必自殺賊祿始(其始非殺賊某不為功)。」這裡,榮祿成為罪魁禍首,殺榮祿成為扭轉乾坤的必由之路。隨後,作者一一列舉了榮祿的十大罪狀:「其一迫皇上而幽之,是辱君也;其二挾太后之復出,是奪政也;其三污康氏(某氏)為大逆,是逐賢也;其四譚嗣同等六人以無罪殺,是戮忠也;其五窮捕志士,是禍黨也;其六推翻新政,是亂法也;其七節制南北水路各軍,甚者練親軍一萬,是盜兵也;其八恃虎俄而媚事之,是鬻國也;其九啟列強之要挾,是召亂也;其十植私黨而同惡濟之,是任奸也。十欺既見,萬罪自明,天下人民可昭然於皇上太后之間矣。太后儼然天下父母也,豈以賊祿之污而有增損其間乎哉?」具體到如何「和兩宮」,作者指出:「必以複位歸政為第一義。」而與和兩宮並行不悖的是「和兩黨」。如何和兩黨?「死者已死,則褒封立廟以旌忠。生者長生,則復詔求賢以保國。其禍國殃民之輩,則亟置重典以謝內外,然後復新政,改新制,行新法,參酌至善,無過不及,或以戊戌為戒,或以戊戌為法,先事可師,前車足鑒(百廢俱舉,一意維新),庶幾天下有中興之望,人人報再生之心(人人蒙更生之福)。」而行新政又是「和四彝」的重要條件。「以上三端,皆本原大計,大局糜爛,非此不足以挽回,而其功則必自殺賊祿(賊某)始。不殺則皇上維新,而賊祿挾太后以守舊,兩宮必不和矣;不殺則天下維新,而賊祿(賊某)率諸臣守舊,兩黨必不和矣……夫賊祿(賊某)之死不足惜,賊祿(賊某)之生實為害,太后其自思能殺則殺之,不能則天下固人人思得而殺之。失此不圖,後悔奚及?」殺榮祿——和兩宮——複位歸政——行新政,這是該文的主旨所在,而複位歸政、殺榮祿又是重中之重,即書末所言「以復闢為主,以殺賊為用。」


眾所周知,戊戌政變後,榮祿是慈禧太后最為信任的滿族重臣之一。政變後不久,榮祿權勢迅速加增,八月十三日,上諭即命其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所有北洋各軍仍歸榮祿節制;八月二十六日,慈禧太后懿旨又特簡榮祿為欽差大臣,所有提督宋慶所部毅軍,提督董福祥所部甘軍,提督聶士成所部武毅軍,候補侍郎袁世凱所部新建陸軍以及北洋各軍悉歸榮祿節制,以一事權。一時間,榮祿重權在握。而對如此位高權重之人,是誰竟敢公然彈劾?對此,學界有兩種說法,一為「康黨」說,一為金梁說。之所以會生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其背後的原因耐人尋味。


二、 「康黨」所作說


近來,有學者提出《上皇太后書》為「康黨」所作,但並沒有對此展開深入的史實考辨。其實,「康黨」說並非始於今人的研究,早在該上書刊出之日即有人懷疑是「康黨」所作。

八月十五日,上海《新聞報》在轉載該文時,後附「本館附志」,曾對該文的作者提出質疑,稱:「按是書錄自《中外日報》,措辭命意,幾令閱者炫目心驚。然本館則謂有未可盡信者……因照錄之,以質諸天下明眼人,知此書果否出自瓜爾佳氏,且該報註明七月二十日請剛中堂代奏,不識剛中堂敢為上達九重否也?」這裡,《新聞報》極其敏感地提出質疑:署名「杭州駐防瓜爾佳氏」的上書,真的是出自瓜爾佳氏之手嗎?不過,該報並未明言是「康黨」所作。


夏曾佑讀過該文後,則直言疑為「康黨」所作,他致函汪康年,說:「尊報又有某《滿婦上太后書》一篇,此非古文否?然當考其為何人所作,何其大似對山黨中人口吻耶?」 「尊報」即指汪康年經營的《中外日報》;所謂《滿婦上太后書》即指《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夏曾佑將「瓜爾佳氏」理解為「滿婦」,當為誤讀;「對山」指康有為。這裡,夏曾佑即懷疑該上書為「康黨」所作。


如果說《新聞報》和夏曾佑尚是懷疑「康黨」所作的話,那麼,嚴復在讀過該文之後,則認定此乃「康黨」所為。八月二十日,嚴復從《國聞報》上看到了《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皇太后書》,讀後感慨良多,隨即給張元濟寫了一封長信,對該上書及「康黨」提出了激烈的批評與質疑,他說:


本日《國聞報》論說刊者乃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上太后書,注云七月廿二日呈剛欽差代奏,其中詞語最足驚人,兄如未見,亟取觀之。「中外時事,非殺賊某不可」。此所謂某者,不知所指何人。然觀後文所列十款,似是當今首相;蓋非首相,他人無節制南北水陸各軍事也。書言其人強悍無識,敢無(為)不道,包藏禍心,乘間思逞;維新不可不殺,守舊更不可不殺。言語激烈,可謂至矣、盡矣。然試平心覆觀,其所指之人是否如此,則真未敢輕下斷語也。以弟所聞,則不過此人與對山同日召見,在上前說過對山之不可用。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此亦何足深恨。至後來八月十二日入樞府以後之事,則禍機已熟,所有殺逐之事,豈可遂謂皆此人所為乎?……《國聞報》將此種文字刊列,實屬造孽,可怕,可怕!


《國聞報》刊出該上書時,採用的是《中外日報》的版本,沒有出現榮祿的名字,但嚴復已經準確判斷出其所指即是榮祿。對該文抨擊榮祿之語,嚴復認為太過刻薄,並對《國聞報》刊出此文表示不滿。在嚴復看來,該文顯為「康黨」所為,因此對「康黨」大加抨擊,稱:「每次見《清議報》,令人意惡。梁卓如於已破之甑,尚復嘵嘵,真成無益。平心而論,中國時局果使不可挽回,未必非對山等之罪過也。輕舉妄動,慮事不周,上負其君,下累其友,康、梁輩雖喙三尺,末由解此十六字考注語;況雜以營私攬權之意,則其罪愈上通於天矣。聞近在東洋又與王小航輩不睦;前者穰卿,後者小航,如此人尚可與共事耶?……自戊戌八月政變以後,所不欲多論者,以近於打落水雞耳。」的確,政變後,嚴復對「康黨」很少評論,而今正是「康黨」對榮祿的詆毀激怒了嚴復,才將其對「康黨」的各種不滿發泄出來。嚴復多年在天津做官、辦報,與曾任直隸總督的榮祿交往較多,對榮也頗有好感。看到自己親手創辦的《國聞報》竟刊文對榮祿如此不敬,嚴復的心情自然不快。


時人與今人之所以認為該文為「康黨」所作,絕非無根之談,而是因為該文的內容與己亥年「康黨」的宣傳若合符節。戊戌政變後,「康黨」流亡海外,為了證明自己流亡活動的合法性,一面大肆詆毀慈禧太后,揭秘宮廷矛盾,強調慈禧太后是政變的罪魁禍首,必將廢黜光緒;另一方面則將自己塑造成輔佐光緒變法的領袖,公布「密詔」,試圖尋求列強幹涉光緒復政。但在中外勢力的干涉下,慈禧太后遲遲沒有廢黜光緒,面對此一事實,己亥年「康黨」的宣傳悄然轉向,由戊戌年的詆毀慈禧轉變為詆毀榮祿,榮祿替代慈禧成為政變的罪魁禍首,他們公然呼籲殺掉榮祿。這些宣傳在「康黨」的機關報《清議報》《知新報》上大量出現,時人耳熟能詳。這裡無須一一列舉「康黨」這諸多宣傳的內容,只要看一看光緒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知新報》刊出的《論今日變法必自調和兩宮始》一文,便可明了《上皇太后書》與「康黨」宣傳的內容是何等一致!


該文中,「康黨」分析了政變後的時局,指出:「政變以來,新黨放逐,舊臣擢用,外交內訌,紛焉並起,於時憂國之士,為今日定政策,罔不曰變法其宜哉。……夫處今日而談變法,固熟計而無疑,百慮而莫易者也。」變法的路徑如何選擇?在「康黨」看來,勤王、革命都有弊端,因此他們開出的藥方則是「調和兩宮」:「竊以為定今日之政策,措天下於泰山,變法自強,當以調和兩宮為第一義。」而兩宮不和,緣於賊臣的離間:「兩宮不和烏乎起?曰起於賊臣讒間之口,而成於賊臣篡奪之謀……蓋皇上固無謀圍頤和園之心,而西後亦無禁錮瀛台之意也。實榮祿一人言之,而一人為之矣。」因此,要和兩宮,必須先殺榮祿,「誅賊臣以謝天下,下明詔以復新政,起新黨以圖大業,而勤王之論不作,可以自保其身。革命之說不行,可以長享其國……一舉而數義備。」與此同時,「和兩宮」還須慈禧歸政,頤養於頤和園,光緒親政,「兩宮盡歡,各立許可權,頤和園之外,皇上主之。頤和園之內,西後主之,並授專權,互有限制。」據此可見,誅榮祿——太后歸政——皇上親政——和兩宮——復新政,這些見諸於杭州瓜爾佳氏上書中的內容,無一不是己亥年「康黨」宣傳中反覆出現的內容,無怪乎時人和今人都懷疑此書乃「康黨」所作。


但懷疑歸懷疑,迄今為止,尚無直接史料證明該書出自「康黨」之手。而且,己亥年間,與「康黨」持論相同者也確有其人,沈鵬即是一例。這說明,該上書完全有可能出自其他與「康黨」持論相同者之手,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三、金梁所作說


如果說「康黨」所作說只是一種懷疑與推論的話,那麼,金梁所作說則有更為直接的史料可資佐證。

譚獻八月二十九日日記記曰:「六橋來,詢悉駐防上書者瓜爾佳氏金梁字息侯,諸生,年未三十。昨舉孔子生日會者即其人。」可見,譚獻在看到《上皇太后書》後,對其作者頗為留意。「六橋」即三多,與金梁同為杭州駐防旗人,時任杭州三等駐軍都尉,當與金梁熟識。六橋的回答讓譚獻聯想起了「昨舉孔子生日會」一事。


光緒二十五年年底,唐才常致函康有為,也曾談及金樑上書太后之事,說:「杭州駐防瓜爾佳氏,且敢明目張胆上書那拉,以膺權貴之鋒。其人名金梁,滿洲生員,年二十餘,慷慨有大節,昨嘗親至杭州,徑造其廬與談半日,聞渠日礪一劍,為殺榮、剛之用。又孔子生日親率滿人設主大祭,而以去秋殉難六君子配之,見者愕然。」這裡所說的「孔子生日親率滿人設主大祭」與譚獻上述所言吻合。因為「徑造其廬與談半日」,所以唐才常對金梁有了更多的了解。


更為詳細的敘述來自湯壽潛的《戊戌上書記書後》,他說:


戊戌政變,黨錮案興,邏騎四齣,禁會封報,道路以目,至不敢偶語,舉世奄奄無生氣矣。乃忽有人焉,冒死發言,大聲疾呼,使人心為之一震,豈非豪傑之士哉!金君梁滿洲瓜爾佳氏,伏闕上萬言書,言詞激烈,指斥宮闈,且直詆時相,請殺之以謝天下。萬口喧傳,中外名人爭以一見顏色為榮幸。而當道取媚時相,欲羅織下獄,屈辱備至,適時相亦瓜爾佳氏,與君為同族。君兄方入覲,謁時相,時相竟嘆息謂之曰:吾族有此才而不見用,此亦宰相之責也,願先約一面。語傳事始解,然君終不往見。其後遂有常熟沈某請殺三凶之書。世之論者,往往並舉二人之名,謂吾道不孤。然君純乎忠愛士也,以視世之病狂中熱、姑發危論以是為標榜之具者,而君超然遠矣。


這裡,湯壽潛所說的「沈某請殺三凶之書」,是指翰林院編修沈鵬所上的《應詔直言折》。該折中,沈鵬公然懇請慈禧太后歸政於光緒帝,指出如果太后不歸政,將來皇上之安危,天下「不能不以為皇太后之責任」。原因在於「三凶在朝,憑權藉勢,上托聖慈之依畀,隱與君上為仇讎」。而「三凶者」即指榮祿、剛毅與李蓮英。他奏請「殺三凶」,因為「不殺三凶,以厲其餘,則將來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沈鵬該折並沒有奏上,但在各大報刊的宣傳下,沈鵬的奏摺不脛而走,轟動一時。沈鵬也因此獲罪清廷,被逮下獄。


與譚獻、唐才常相比,湯壽潛的這篇「書後」寫成較晚,可能有誤記之處,如「戊戌上書」當為「己亥上書」。但其中透露出的一些細節卻為譚、唐二人所不知。我也一直在想,為什麼同為彈劾滿族權貴,金梁得以免遭刑獄而沈鵬卻未能倖免?湯壽潛的記載給出了答案,原來是榮祿本人為金梁解了圍。而榮祿之所以這樣做,很可能是因為其與金梁同為瓜爾佳氏,於是便少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猜忌,多了份對其忠愛情切的理解。而沈鵬則不同,他非但不是瓜爾佳氏,連滿族都不是,他所奏請的也不只是殺榮祿,還有剛毅、李蓮英。而其常熟人的身份又使得剛毅聯想到他與翁同龢的關係,因此,他被下獄的結局可想而知。對此,時人記載說:「近者沈太史鵬奏參榮、剛及李蓮英,直聲震天下,雖格於堂官不得上,而海內外傳誦,譯稿通於外洋,幾乎洛陽紙貴……沈太史為常熟人,剛毅見此稿大怒,曰:『此必翁同龢主使,吾必先殺翁同龢,再殺此人。』自有此折,翁師傅之性命蓋危於累卵矣。」


上述三則史料,時間雖有不同,但一致認為《上皇太后書》為金梁所作,譚獻從六橋口中獲悉杭州瓜爾佳氏即為金梁,而唐才常則與金梁交往密切,不僅悉知金上書之事,而且對金梁的思想比較了解,證之以金梁「日礪一劍,為殺榮、剛之用」,《上皇太后書》出自金梁也是合情合理。而從湯壽潛所說的「萬口喧傳,中外名人爭以一見顏色為榮幸」一語可見,《上皇太后書》為金梁所作在當時似乎並非秘密。


事實也的確如此,金梁曾因此一上書名滿天下。對此,金梁並不諱言,在談及房師李稷勛時,他說:「余卷實由師力薦……回京後,復逢人說項,到處揄揚,故余初至都,知名者已多,又以戊、己間曾上萬言書,皆欲先得一見。如肅邸及當軸諸公,多屬人致意,余皆答以試畢再謁,不敢冒昧也。」不僅如此,《光宣小記》中,金梁曾多處提及此次上書。如在《陸文瑞公》中,他說:「陸文瑞公(潤庠)為副總裁。謙和下士,告余以待人接物之道,並笑謂:『曩見君萬言書,以和兩宮、和二黨、和四國為主,而卒請殺某某以謝天下。既言和而復言殺,毋乃不切乎?以忠直沽名,非盛世事。直道而行,難乎免於今之世。』凡訓示反覆數十言,皆切中余病,不知公何以知之之深也。余聞而悚然。」儘管金梁的自述均是多年後的回憶,不免有誇大的成分,但證之以時人的記載,該上書為金梁所上,當為無疑。而且,這在當時並非秘密,因此今人的研究也多有持此說者。


世為杭州駐防八旗的金梁,何以要上書太后彈劾「時相」榮祿,而且非要殺之不可呢?這與戊戌政變後金梁的思想主張密切相關。


金梁(1878—1962年),滿族瓜爾佳氏,字息侯,排行老三,正白旗滿洲人。自清初其先人奉調駐浙江杭州,世為杭州駐防旗人。金梁思想趨於維新,曾參與倡辦東文學社、泗水蒙學校、藏書會等。戊戌政變後,為了躲避黨禍,各地新黨聚集於東南中國,金梁與諸君交遊頗盛,且得到了眾人的認可。孫寶瑄日記曾記曰:「枚叔輩戲以《石頭》人名比擬當世人物,謂那拉,賈母;在田,寶玉;康有為,林黛玉;梁啟超,紫鵑;榮祿、張之洞,王鳳姐……沈鵬、金梁、章炳麟,焦大。」能與章太炎齊名並列,可見金梁與新黨關係之親近。而他與章太炎的交往尤為傳奇。據金梁所言,「章太炎少以排滿名,而與餘一見如故交,往來無忤……嘗偕訪宋燕生恕,宋素謹密,見而駭曰:『二君何可同游耶。』亟託詞引余出,品茗市樓,切勸至夜午不止,垂涕而道,蓋慮二人爭意見,終恐不免一傷也。余笑謝之。未幾日太炎開會演說,主排滿,當首誅金某,謂但願滿人多桀紂,不願見堯舜,滿洲果有聖人,革命難矣。於是眾皆戲稱余為滿洲聖人,而二人交往如常。」金梁確為滿人中的聖人,他之所以能與這些主張勤王與革命的新黨諸君交往,是因為戊戌政變後,清廷的誅戮六君子、株連新黨、廢除新政等做法,令他大失所望,因此轉而附和新黨,主張勤王。也正因此,他對章太炎的排滿革命雖不支持卻能理解。據記載,當章太炎《訄書》刊行之時,「漢人雖讀之感痛快,但畏禍,不敢多為傳布;而杭州駐防金梁,乃購數十部分贈滿人之識字者,說『漢人已如此,我們還可不振作嗎?』金君倒真是章君的知己了。」金梁並不認同章太炎的排滿,曾與章為之發生爭執,但滿人的腐敗無能使得金梁開始離心清廷。光緒二十五年八月初七日,《中外日報》刊出「節錄杭州駐防金君來函」,從中亦可見金梁的政治主張。函中,金梁對百日維新中《中外日報》的倡導變法給以肯定,「戊戌之春,大報特出,議論精宏,敘述詳明,凡我識時諸君子,均以先睹為快,大以江南,幾於家置一編,人手一紙矣。」但當政變發生,「公理不明,公道其亡」,同人對《中外日報》寄予厚望,「嘗竊竊然議曰今日恃以存一線者,其唯《中外日報》之公論乎」時,該報卻畏首畏尾,不敢秉筆直書。金梁因此批評該報「有始無終,不特大異於新政方行之際,亦且迥殊新政未舉之前,與俗浮沉,隨人俯仰。嗚呼!中國正氣果已亡且盡耶?以吾黨所推重、天下所共信之大報而乃如是,不其哀歟!不其恥歟!」最後,「素性狂直,好為盡言」的金梁表達了其對《中外日報》的期望,希望該報「大聲疾呼,細心推究,此則同人所日夕以期之者也」。據此亦可見,政變後的金梁對清廷持激烈批判的立場,是滿洲貴族中頗為激進的改革者。

唐才質也曾記述金梁戊戌己亥年間與新黨的交往,說:


戊戌己亥期間,與唐才常在滬相識,意氣尚洽。戊戌政變後秋祀孔子,約同人會祭於杭州。是日先到者為唐才常、沈藎,自滬來會,密議結合會黨,起義救國。息侯為介紹青幫首領張嘯林,是為聯絡青紅幫哥老會之始。初以孫中山先生力持排滿,不能明合。及容閎博士自美國回滬籌商,主張團結力量,綢繆國是,而孫、唐合作之議始定,蓋合君憲、革命及哥老會青紅幫而為一也。……以余所知,滿人有意勤王,亦不反對革命,除息侯外,實不多見。息侯亦誠滿人中之人傑矣。


唐才質多年後的回憶在某些細節上未必準確,但他所說的戊戌己亥期間,金梁的思想主張為「有意勤王,亦不反對革命」,則比較符合事實,可見此時金梁思想之激進。不過,戊戌己亥間,革命尚不成氣候,金梁「有意勤王」倒是實情。戊戌政變後,光緒帝被幽囚,六君子被殺,新政被廢,這極大刺激了金梁,金梁遂生勤王之意。而且,綜觀金梁此期的思想,不僅《上皇太后書》中的主張,如和兩宮、光緒親政、和滿漢、殺榮祿等,與「康黨」如出一轍,而且在尊孔問題上,金梁的主張也與「康黨」並無二致。這可以從金梁「秋祀孔子」時所作的《勸祀啟》中見及。唐才質所說的「秋祀孔子」,即前述譚獻與唐才常談及的「孔子生日會」,時在光緒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


在這次聚會上,金梁作《勸祀啟》,稱:


嗚呼,中國今日幾何不為無教化之野蠻哉!君辱政奪,忠戮賢逐,法滅國裂,昏亂慘酷,至於此極。天下人心,其果死且盡矣。夫中國文明之域也,華種文明之族也,而孔子文明之大教主也,溥溥皇道,巍巍素王,雖億萬祀,寖熾寖昌,胡當斯厄,乃造奇殃,陵彝澌滅,以至淪亡,不其哀耶,不其恥耶。以觀泰西,統君統師,耶穌天主,神甫牧司,新約舊約,念茲在茲,國勢以一,人心以齊,富強之本,興也何疑。而顧我中國,道大莫容,有政無教,有君無宗,有國無統,有目無瞳,甚而強學紀年,且在禁例,是豈有惡於教之名耶?抑亦疾夫國勢之隆,人心之充,而民智之聰也。然而國統不一,師運無窮,天下存亡,匹夫有責,斯文興起,捨我其誰。八月二十七日為聖誕期,擬集同人,敬謹崇祀,以光聖教,以伸公憤。


如果我們僅從該文的內容判斷,肯定以為是「康黨」所作。即使署名為「杭州駐防某君」,如果我們不知道孔子生日會是金梁召集的話,也會懷疑這不過是《知新報》有意作偽,因為「康黨」善於作偽的觀念已經深入研究者的骨髓。但這裡,「康黨」的確沒有作偽,該文確為金梁所作。該文曾在八月二十日刊於《中外日報》,題為「孔子生日勸祀啟」,前有「杭州駐防某君擬於孔子生日糾集同志,就西湖錢王祠內舉行祝壽之禮,先期啟告同人」之語。透過該文,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金梁的思想、政見與「康黨」之契合,從尊孔子為教主、強學紀年再到對中、西尊教與強國關係的論述,都深深打上了「康黨」的思想印記。


縱觀金梁的一生,他與政治的關係時而密切,時而疏離,在考中進士、入京為官之後,其性格也變得平和,但在戊戌己亥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金梁確乎「素性狂直,好為盡言」,不僅「有勤王意,亦不反對革命」,與新黨諸君密切往還,其思想也與此期的很多新黨特別是「康黨」頗為相似。既如此,金梁寫出一篇內容酷似「康黨」宣傳的「忤逆」上書,便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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