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壽:味道醇厚是舊年
一進臘月,「年」便一步步走來。在大人們忙著蒸粧、煮燉、刷洗、清掃的同時,放了假的孩子們,一刻也不想待在家裡。男孩子們把鞭炮拆散了,裝進衣兜里,手捏一截香頭,邊走邊把炮仗扔到天空,或者隔牆扔到人家院子里,或者扔到小姑娘們的腳下,招來怒罵正是他們的目的。鞭炮得省著燃放,因為「起五更」、「崩窮」、「落天倉」、「龍抬頭」,鐵定放炮的日子多著呢。
說著話,年三十就到了。整個春節那麼多天,除夕夜是重頭戲。書上說有的地方小孩子們要「守歲」,似乎是要待在家裡「守」,而我們這裡是很少有待在家裡的。吃了餃子,直接跑到大街上,不約而同,一會兒工夫,街當央就彙集了好多小孩子。有的捏著一截滴著蠟油的紅蠟燭,有的拿著一個灌了豬腥油塞了燈捻子的豬蹄腳,另一隻手攏著黃黃的火苗,慢慢地走著。突然跑過來一個嘎雜子,呼地一口將你的燭火吹滅,氣得你大喊大叫,追罵不休。女孩子們都穿著花棉襖,小辮子上系一朵綢花,臉蛋洗得白光,像一個個小新娘似的。在沒有電燈的年代,一條街上扯上四五道繩子,繩子上掛三四盞方燈籠,燈籠里跳躍著的火苗子把燈籠紙上的人物動物花花草草照耀得跟活了一樣。漆黑的夜裡,有不動的燈籠,有遊走的燭火,時而空中炸開一個二踢腳或者竄起一個「鑽天猴」,織就一幅動靜結合的斑斕的夜景。
大一點的少男少女們,三五成群地去鬧冬上結婚的新房。新房裡一切都是新的,充滿了喜氣。年畫兒,賀匾,紅喜字,炕上疊放的新被褥,竹籃里盛著的紅蘋果黃鴨梨,讓人看著,總覺得那麼舒服。說笑一陣,臨走,一對新人就往你的衣兜里塞滿炒花生和五香瓜子。從這家出來又進那家,把新婚人家走個遍,整個黃昏,滿口的香甜不斷。
男人們在幫著女人供完神之後,揀精細的豬雜碎切成一盤,撒上香菜,滴上香油,端到要好的朋友家裡,幾個人圍著個大方桌,划拳,打圈兒,捉對廝殺。高粱酒撂倒好幾個,你枕著我的腿,我抱著他的腰,合著眼睛,嘴裡依然在喊著「哥兒倆好」。
女人們也到近鄰串串門,坐在炕沿上,臉對臉說說家長里短。突然間站起來往外走,說:趕緊回去,該續香了。這天夜裡,敬神是她們的主要任務,可馬虎不得。
老人們呢,老人對過年沒有了興趣,甚至有些不歡迎,因為過了今晚,他們就又老了一歲。他們坐在炕上,炕上鋪著漿洗得乾乾淨淨的炕單。兒子兒媳給他們端來花生瓜子,他們咬不動,不過,他們還是把盤子放在沖門的桌子上,準備讓明天一早來給他們磕頭拜年的晚輩們吃。還要擺上兩盒啟了封的香煙。
過了十二點,街上人漸漸少了,偶有喝醉了酒的往家走,嘴裡嘟囔著「我沒醉」,腳下卻沒根兒,時而扭歪到街南,時而趔趄到街北,街道讓他晃蕩得變窄了。
小孩子回到家裡,本來眼睛已開始苶斜,一看見爹娘撩起襖襟,掏出裹著錢的布包,立刻來了精神。或是一元或是五角,得了寶貝一樣疊了又疊,放進貼身衣兜,盤算著拿出多少買糖塊,剩下多少買作業本。
說是「起五更」,四更可能剛過,就聽見鄰村有人放起了二踢腳。彷彿是點了信炮,由稀到稠,自家村子裡也都燃放起來,爆豆似的。小孩子們本來說好了要親自點炮捻子的,可瞌睡蟲攪鬧得他們沉入酣睡,窗外炮聲的巨響也炸不醒他們的耳朵。
磕頭拜年也是在天麻麻亮。一大夥子晚輩黑壓壓齊刷刷跪在天井,長輩趕緊支煞著手來攙起。人們呼隆隆去了下一家,長輩望著離去的小輩們,心裡話:磕吧,磕一個少一個啦。
接下來就是上墳祭祖。祭祖回來,人們就能鬆一口氣,讓挺了幾天的腰板,踢踏了幾天的腳板,好好地歇一歇。小孩子們不累,跑到街上,用壓歲錢買了芝麻糖薄荷糖,嘴巴大張大合誇張地嚼著。小閨女們也不肯悶在家裡,她們最好玩的就是偷偷地把人家的對聯撕下來幾塊,幾個人藏在門旮旯里,在小瓶子里泡了紅水,你給我抹,我給你塗,染成紅臉蛋,算是搽了胭脂;嘴唇抿了抿紅紙,算是塗了口紅。然後,翹起蘭花指,歪著頭,像真格的一樣來唱戲。一旦有人看見,就害臊地一窩蜂跑散。
初二三是閨女回娘家的日子。女婿騎著車子,後邊坐著媳婦,車架一邊拴著包了紅布或花布的竹籃子,裝著滿滿一籃子點了紅點兒的花饅頭(後來是點心盒子)。女婿拜年有人來鬧,證明丈人家有人緣。做女婿的,事先在衣兜里起碼得裝上兩盒「荷花」香煙和幾塊零錢。大票子可不敢帶在身上,愣頭青們把你背剪雙手或者五花大綁可是要搜身的!
街上的小販多起來。賣糖葫蘆的,賣「香蕉橘子薄荷糖」的,吆喝著「骨頭換洋取燈」的,還有「撥浪鼓子」的撥浪鼓子聲。招惹的大人孩子這一堆那一夥,加上走親訪友的,縷縷行行,一街筒子的人。如果村子裡唱兩出小戲或者來個打把式賣藝的,街當央還會聚起個人疙瘩。
碰上陽光明媚東風煦暖的天兒,村東村西村南村北,麥地里,場院里,大人小孩,絞著「線拐子」,比賽著把自己糊的「八卦」、「老鷹」、「蝴蝶」、「蜈蚣」放飛到天上。風箏們在高空賣力地為主人們爭著氣,看誰飛得高,看誰飛得穩。湛藍的天幕上,漂浮著五顏六色的戲風的精靈,牽扯著它們的是一顆顆舒朗愉悅的心。如果有一支箏笛在高空奏響,這時的野外便變成了一幅有聲有色有動有靜的鬧春圖畫。
你看,年前年後,家裡村外,過大年,是不是透露著十足的熱鬧?
可惜得很,以上所述都已是遙遠的過去,並將變得更為遙遠……如今的「年」,逐漸變得清湯寡水,索然無味……
自從有了電視,人們,尤其是孩子們,過年,無論白天和黑夜,都穩坐在電視機前,看晚會,看綜藝,看看了多遍的《西遊記》。
自從有了電腦,人們,尤其是年輕人,過年,不管白天和黑夜,離開電視,又端坐在電腦前面,玩電腦——一個「玩」字,囊括了他們對電腦的喜愛和依賴。
自從有了智能手機,人們,幾乎是所有的人,過年——不只是過年,不再看電視,不再玩電腦,一門心思迷上了手機!這裡要感謝手機的發明家,是你們讓人們淡化了「庸俗乏味」的「年」!在酒足飯飽之後,人們可以坐著蹲著躺著仰著側著趴著走著,心無旁騖地耍著便於攜帶易於操作的電子產品!聊著無聊的天,搶著搶不厭的紅包,玩著玩不膩的遊戲,看著不像文章的文章!大街上,行人寥寥;家家戶戶,啞默悄聲。如果不是印刷體的大紅對聯提示,走在街上,誰還會想起是在過年?
「過年好!」這種電話拜年也變成了過去。微信里花花綠綠甜言蜜語的拜年內容唱著主角。
趕緊著吧,能寫文章的寫寫文章,能拍照的拍拍照,說不定哪一年,就要申請「年」的文化遺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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