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不夠知己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不夠知己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南宋辛棄疾與北宋蘇東坡同是豪放詞的代表，後世並稱「蘇辛」。辛棄疾這首《青玉案》之於元夕節，又恰似蘇東坡《水調歌頭》之於中秋節。近代王國維先生在其《人間詞話》中，更許其末兩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為「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所歷三種境界之「第三境也」。於是，此詞名聲更著，備受推崇。

縱覽此詞所寫熱鬧景象，不禁使人想起唐初蘇味道《正月十五夜》詩：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然而，兩者又有不同。蘇詩旨在看熱鬧，而辛詞則旨在尋人。蘇詩所寫之熱鬧，是為熱鬧而熱鬧，而辛詞所寫之熱鬧，則在與「燈火闌珊處」形成對比，用當下流行詞來說，辛詞中的熱鬧只是個「托兒」，算不得主角。是故辛夫子筆下之熱鬧，乃是鏡中花水中月，「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元夕諸詞中，又有歐陽修《生查子?元夕》一闕，也非常有名。其詞曰：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然而，兩者也有不同。歐詞是有約不來，而辛詞則是不約而至。如此，辛詞中的兩人便可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么？便可算是知己么？其實，卻又不然。

此詞歷來備受推崇，如今我且來說它一個不字。清人徐增《而庵詩話》云：「作詩人人稱好，畢竟有一人說不好，此一人可畏也；人人說不好，獨有一人稱好，此一人可恃也。吾平生立願只要遇見此一人，生前不可得，待之身後可也；身後即不可得，待之千載後可也。古之詩有至今日而始見其好者，有至今日而始見其不好者。此要以本領見識為主，勿以一時毀譽為定評也。」今天，我就來做一回那個「說不好」的人。

樽酒細論文

既然要尋的是「那人」，我們便不妨稱尋人之人為「這人」。「那人」在「燈火闌珊處」，而「這人」卻偏要於「眾里尋他千百度」。這不是緣木求魚嗎？你說「這人」是知「那人」呢，還是不知「那人」呢？當「這人」驀然回首，見「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時，「這人」或許會激動不已，甚至還會熱淚盈眶。然而，若是「這人」是「那人」的知己，便不會在熱鬧喧囂之中，千百回地尋「那人」，而是直接來到「燈火闌珊處」找到「那人」。又何必激動不已，以至熱淚盈眶呢？這「激動不已」與「熱淚盈眶」，反倒說明他到底與「那人」隔了一層。辛老夫子，你若泉下有知，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呢？

辛棄疾像

魯迅先生曾寫給瞿秋白一幅對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是之。」從辛棄疾這首詞也可見知己之難得。孔子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其實，「共學」與「適道」、「適道」與「立」、「立」與「權」，兩兩之間的相差也並不大。辛詞中，「這人」與「那人」雖不是知己，其間相去亦不遠。然而，這「相去亦不遠」，卻又有星辰大海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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