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目見日，不見長安見塵霧
原標題：舉目見日，不見長安見塵霧
偶有閑暇，翻讀《大學》，掩卷細思，深感其無窮遺害。
這話一說，大概又會被人鄙視。然而，在《大學》乃至儒家尚未捧上神壇的先秦，百家爭鳴，不認同者多了去了，他們的看法都無道理嗎？我想也未必。
《大學》認為家國的核心在於內心與道德。而之後的歷史，乃至今天，很多人做出的事，依舊是基於這個邏輯。
如果說國家不好，那一定是缺乏道德教化；如果說有人作姦犯科，那一定是道德缺失；如果說老人訛錢，那一定是道德敗壞導致；如果說官員貪墨，那一定是黨性道德修養出了問題。於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被歸結到道德問題；於是，提升道德水平就成了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於是，人們看到了滿紙的仁義與滿大街的核心價值觀。
遠在泰西的伏爾泰，作為一個外賓，當他聽聞，遙遠的東方有著這樣一個閃著仁愛、道德的國家，主張著上慈下孝。如果上面道德解決一切的邏輯成立，那麼這必然是一個聖神完美的國家，於是東方成為了他深深的嚮往。「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擲地有聲，如同燈塔閃耀著光輝。
然而，現實如同馬格爾尼的雙眼，反襯出了前者的荒誕與可笑。
其實也沒什麼，伏爾泰樹立的中國，大約就是孔子編纂的上三代一樣，只是個推行自己理念的偶像罷了。曾子原本說的並沒錯，甚至很有道理。但後人卻忘記管仲所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如果我們總是不顧現實規律，卻依舊沉溺於道德與仁義的自欺，那就很悲哀了。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大學》里，具體的每一句話，都是挺有道理的——恰如滔天的洪水，但細看每一滴卻都是晶瑩剔透。
毋自欺，然而其所期許的君子慎獨、德行仁愛，便是最大的自欺。
我不能否認《大學》在先秦那個禮崩樂壞，社會秩序分崩離析時，所體現的先進性。我也不否認基於人性的仁愛道德是世上最閃耀的東西。但是恰如量子力學與牛頓經典力學一樣，並非誰對誰錯，而是適用於不同的範圍。如果道德出現了錯誤，那麼只能是用錯了地方，而非道德本身錯誤。
道德是律己的，不可以律人。而將道德推廣到治國與平天下，就是以道德律人。推廣道德每產生一個君子，必然伴隨著十個偽君子。
子貢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見之以細，觀化遠也。
於我看來，曾子作《大學》，違其師之道甚矣。二程、朱子尊《大學》而發揚之，則違曾子之意更甚。故而發展至明代，滿朝官員哪個不是作道德文章出身，而能稱真君子者，百中存一否？弘揚道德也好、剝皮實草也好，哪個治得了有明一朝的貪腐？以至於難得出個真有道德的海瑞，反倒被後人冠以「無能」、「道學變態」、「不可充棟樑」之類無中生有的想像。
海瑞所暴露的，就是人們一直弘揚著道德，而面對真的道德時，第一反應卻是不敢相信。
「毋自欺也。」
正如，世界和平怎麼來？如果和平主義者四處遊說，全世界的人都成了和平主義者，自然就世界和平了。這當然是說笑，但面對著道德與現存的問題時，很多人卻又是這樣理想到天真的思路。和平主義者多一些，當然是對世界和平有幫助的。但將世界和平，寄希望於大多數人皈依和平來實現，那隻能是空想。我們知道，目前的和平，是基於現實多方，基於利益、實力與妥協，達成的一種平衡。
燭之武退秦師，從來沒有空談道德仁義、和平博愛來實現和平。
子墨子止楚攻宋，也沒有談多少兼愛非攻的和平道德理想。
子貢一生輝煌的頂點，「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也和仁義道德、和平主義毫無關聯。
但他們最終卻實現了自己的和平與道德理念。空談道德，乃至是退化為口號式吶喊，與鋪天蓋地的輿論轟炸，既體現出智力的不足，也體現出能力的低下。
那些空談的雞湯道德，韓非子已經犀利的嘲笑了數以萬字，並且提出了自己的主張。我雖然也很認同以及欣賞韓非子，但我並不敢，也並不太想推崇其主張。推崇韓非子，則必然落入曾子推孔子、後人推《大學》一樣的窠臼，只留下了蒼白乃至過時的觀點，卻最終拋棄了最寶貴的東西——得出觀點的思維方式。
法家所倡的王法，乃是後世幾千年的秦政暴法。但法家的思維方式，卻是可以提供啟發的思維方式。而如今不少人推崇法家，並非繼承了法家的思維方式，卻只是出於其本身便是秦政的變態愛好者，將法家和儒家變為為秦政續命的白臉與紅臉，這與後世腐儒一樣，很可悲。
但面對著，一邊是隨處可見的核心價值觀、重新樹立起的孔子偶像，一邊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抬高法律地位時。我既找不到儒家，也看不見法家，更不知百家在何處。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不見長安，不見長安見塵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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