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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濰縣大宅門

我這裡所說的濰縣大宅門是指坐落在濰縣舊城城裡胡家牌坊街路北的丁家四宅的舊宅。它也是清末民國時期濰縣城裡的頭一份大宅門。

大宅門的四至大體是:南面是胡家牌坊街,東面是梁家巷子,北面是安樂街,西面至關帝廟巷子。宅院里有住房四百多間,前後有兩座花園,還有一些馬號、糧倉之類的房子。我印象中,我們六七歲的小孩子是絕不敢一個人進這大門裡玩耍的,因為你進這門,出那門,轉來轉去很可能就迷路了,如果轉到人跡罕至的東邊,那草長得跟我們差不多高,地下會有很多老鼠、各色的蟲子和我們叫不上名來的小動物,那可是很嚇人的。

因為那時我家就住在梁家巷子東面的新街子,距丁宅最多不過二百米的距離,所以我六七歲時,就常常和小朋友們去裡面玩耍。那時(文革前),這裡是市委(原濰坊市委)所在地,不過管理得並不是特別嚴,看門的兩位爺爺(那時我們就覺得他們都是很老的人了)都慈眉善目的,很好說話。每次我們幾個小女孩乖乖地叫一聲爺爺就可以往裡進了,但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孩子們是沒有這麼幸運的,他們十有八九都會被爺爺阻止在門外,我想大概爺爺是怕他們大聲喧嘩影響了那些在裡面工作的大人吧。

每逢星期天,兩位爺爺就會把一塊長約一尺、寬不過三寸的小木牌掛在大門口的一側,小牌子上白底紅字寫著「今日休息」四個字。

記得有一次,我見那位胖爺爺在認真地擦拭那塊小木牌就說:「這小破牌子還值得您這麼擦呀,舊了再換一塊不就得了?」

「換塊兒?」胖爺爺笑道,「這小牌兒是大寫家陳筱言(濰坊知名書法家陳柏岩之子,也是書法大家)寫的,再沒有第二塊兒了。」

當時我不知道寫家是什麼大人物,更不知道陳筱言是誰,只是莫名地對這小牌子、更對這個大宅院肅然起敬,所以這件事(因為我母親家陳家與丁家是親戚關係,所以多年後我專門找家裡的長輩求證過這事)我一直記得。

大門口稍稍往東一拐就是一條長約二百米的過道,說是過道,其實,我覺得它更像一條皇家園林里的長廊,因為它從南到北是一溜長長的葡萄架,就跟蓋上了屋頂差不多,就是下點小雨都不會漏。過道的盡頭往左一拐不遠處就是一個大池塘和一座大大的假山,這兒就是我們最愛的樂園了。過道左右兩邊那十多個中規中矩的四合院我們是從來也不去的,一來有大人們在上班,搞不好會攆我們,更主要的是那些方方正正的院子里除了有極少的花草樹木外,根本沒什麼好玩的東西。而我所說的池塘里不僅有荷花、水草,還有很多小魚兒,我們用罐頭瓶子放一點饅頭渣渣,只需一小會兒就能捉到三五條,帶回家養十幾天都不會死。我們給它餵食、換水,忙得不亦樂乎。當然餵食喂多了把魚撐死了,換水換勤了把魚換死了也是常有的事,那也不怕,我們就再去池塘里捉就是了。至於假山,則更是趣味無窮,特別是在那兒玩捉迷藏的遊戲,簡直跟進了迷宮一樣,從這個洞口進去,從那個洞口出來,繞來繞去老半天也找不到。好玩極了!山上還有酸棗樹、葡萄樹,都長得很矮,盡著我們享用,不像過道里那些高高的葡萄架,讓我們干饞就是夠不著。山石縫裡還長著一些蜒蚰(即黑枸杞)、枸杞子等亂七八糟的小野果,沒有葡萄等好東西吃時,我們也摘這些解饞。那時家長們收入低,都不怎麼給孩子零花錢,我們能自己找點這個吃也就算美味了。

我們常玩的這兒是後花園,與它相鄰而居的是前花園,也就是今天我們濰坊人都知道的十笏園。兩個園子相距至少有百十米,前後互相映襯,又各自獨立。

文革像一根大棒把丁宅砸了個稀里嘩啦,據說赫赫有名的丁家是在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之列的,大宅裡面工作的很多領導幹部也被揪鬥了,在沒完沒了的輪番折騰中,大門口的門衛也換了,我們再也撈不著隨隨便便進去玩了。

十幾年後,當我再一次走進這大宅門時,後山沒有了,池塘也沒有了,這兒已豎起了幾座住宅樓,變成了機關幹部家屬宿舍。唉!想想也是,在那樣大的浩劫中,連孔夫子這樣的老祖宗都未能倖免,多少大案要案的曲直、多少名人的冤屈死亡,都只像歷史褶皺中的塵埃那樣微不足道,這兒大地主家的假山、池塘夷為平地又能算點什麼事兒呀?

我心裡痛呀,痛極了的那種痛!那麼經典、那麼美輪美奐的後花園就這麼崩潰了?崩潰得連點影子都找不見了?這僅僅是改造了一個院子,毀了一座假山、一口池塘嗎?不!不!就像你不能把甲骨文看成是幾片骨料、把長城看成是一堆磚石一樣,丁宅可是老濰縣的文化集結中心哪!

文革,在中國的文化史上真是一段讓人驚心動魄又啞口無言的黑暗時光。

驀然,我彷彿聽到了不遠處有嘆息的聲音,順聲尋去,是一個蒼老的聲音:來吧,來這裡吧,他沒有了,我還在呢!

發聲的是丁宅的前花園,也就是做了好多年濰坊市博物館的十笏園。

十笏園是如今在大江以北民間保存得最完好的唯一的蘇州式園林。古建築園林學家陳從周稱它為「北國小園之最」,曾賦詩一首:「老去江湖興未闌,園林佳處說般般。亭台雖小情無限,別有纏綿水石間。」

十笏園面積僅2000平方米,其主人丁善寶在《十笏園記》中說明命名「十笏」即取其至小之義:「署其名曰十笏園,亦以其小而名之也。」然而,這小小的園中建築構思巧妙至極。山池花樹、亭台樓榭,布局嚴謹而不獃滯,疏密有致而多變化。站在園中,從任一角度望去均成別具風情的景觀。別看論面積它只佔丁宅的五分之一不到,但它卻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博物館。它記錄著丁家的歷史,也記錄著老濰縣的歷史,百年滄桑,它因厚重的內涵而沉默,也因長久的沉默而更加厚重。

據丁家後人丁偉志回憶說:「十笏園是我的父輩祖輩讀書、遊冶、會友、宴客的地方,對我這一輩來說,這兒不過是個一年內去玩上一兩次的公園……十笏園對於我,就像是兒時讀過的一首有情趣的、仍然留在記憶里的朦朧詩。不能否認我對它有所留戀,但那好像僅僅是對於自己曾經感受過的文化氣氛的憧憬……」

說小小的十笏園是一片片歷史文化的集結毫不為過。臨街的一排南房,是「十笏草堂」,懸著陳介祺親書匾額「無數青山拜草廬」;山腳下南側的「落霞亭」有鄭板橋手書「聊避風雨」;山上的「蔚秀亭」內鐫有金農畫白描羅漢圖;池塘西側,是一字游廊,游廊內牆上有多幅石刻。刻的是在濰縣任縣令七年的鄭板橋所畫的竹石蘭花及《十笏園記》。池塘正北的「四照亭」匾是清末狀元曹鴻勛所書,亭外掛有清代書法家桂馥手跡「濤音」……總之,從你進門開始,一連串無與倫比的美麗就會向你湧來,令你目不暇接。一重重的驚奇包圍著你,吞噬著你,又收納著你,讓你感覺失去了,又找回了,找回的又彷彿不是失去了的你。這些文人雅士的翰墨丹青流傳至今,成了濰坊文化遺產寶庫中的一部分,為濰坊文化事業的發展和傳承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我想,即使今天的人們再去十笏園,看到它那種靈動和飽滿,那種柔雅和端莊也仍忍不住咋舌。如果誰自作聰明想動用一些華麗的辭藻來形容它,那隻能是對它的褻瀆。我甚至瞎想,假如把杭州的西湖比作一個慈祥的老母親,那她見到我們玲瓏、婉約的十笏園時,一定就會像看見了嫁到北國多年的女兒一樣,叫一聲:閨女啊,你比在家時更漂亮了!

是的,按它的品貌,它似乎應該落腳在京城的王公大臣宅院里,去領略一份王者之氣,或者去蘇杭那樣山水俊俏的地方,與艷麗的桃花、柔軟的崑曲為伴。畢竟,那時的濰縣僅僅只是個小縣城啊!

不錯,比起江南的蘇杭或甲天下的桂林來,十笏園簡直就是盆景了。這裡沒有森然殿闕,沒有城門、城牆,更擺不開什麼刀戈劍戟的戰場,這裡只是一座私人小園林,一座透徹、玲瓏、質樸、大氣,讓人不得不愛的小園林和這園林里一縷縷文人雅士的氣息。

來過十笏園的人都能感覺到這個小小庭院的魅力,它,沒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也沒有一統天下的霸氣,它處處呈現出的是一種低調的厚實,平靜的富有,不事張揚的完備和洒洒洋洋的大度。

在中國古代,大宅門的主人大多都會兼有文化和官場雙重身份。丁家也不例外,掌門人丁叔言(名錫綸)自14歲嗣祖父丁善長病故後就開始管理家庭事務,19歲即開始參與社會活動,他精於商貿,也能詩善文。他曾先後擔任過兩所小學的校長、曾任縣議會地方代表、濰縣第一區區長、濰縣中區教育會會長、濰縣維持會委員、公民訓練大隊長和抗敵(抗日)後援會等職,職位之高在濰縣可謂首屈一指,但最後卻落得被國民黨保安司令張天佐逼得自盡的悲慘結果。

丁叔言自幼從名師授業,成年後仍孜孜不倦刻苦攻讀,因而詩、文、畫方面均有較高水平。著有《養靜軒詩稿》、《孟浩然年譜》、《嶗山遊記》等,但這種陽春白雪的高雅最終不敵逆境長嘆的絕望,他在臨終前作山水畫一幅(贈送時任縣長厲文禮),懷著一顆文人的絕望之心撒手人寰。我這小小的腦袋真的想不出當他把這巨大的悲痛傾瀉到他的山水筆墨中時,呈現出的會是一派什麼樣的沉鬱蒼茫?

亂世中的丁錫田(字倬千,號稼民)與其兄丁叔言大不一樣,他毫無政權慾望,更無意去撼動世界,他本可以躺在祖輩為他鋪就的安樂窩裡享受一生,但他又不甘心虛度歲月,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書本,熱衷於辦學(擔任群化小學校長)和鑽研歷史、地理、編纂地方史志、整理鄉土文獻等事。三十年代的《濰縣誌稿》就是以他為主編纂的。他竭盡自己全力,用簡潔而又直接的方式在自己的小空間里研究學問。在切磋學問過程中,他與胡適、郭沫若、聞一多等全國知名教授都有書信往來。他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對書的興趣已到了痴迷的程度,平日里,他除了埋頭讀書,整理文獻資料外,就是與朋友們一起研究史地文學。他出資購買了城南草廟子庄復園廢址,計劃在該園東院設中學班,還計劃設立私人圖書館,將自己所藏圖書雜誌供民眾閱覽,

可惜,這兩大計劃都因日寇入侵未能實現。解放後,其子丁偉志、其女丁志萱、丁志香(丁健)等將他的全部藏書捐獻給國家,完成了他的遺願。

一百多年後的今天,人們明白了,當峨冠博帶早已碾落成泥,重樓華堂也已了無痕迹時,恰恰是那最不經意的詩文字畫從風風雨雨的歲月縫隙里流淌下來了。書畫的魅力,竟能穿越時空,讓後人們從一個小小的宅院窺見了老濰縣的影子。這,真是不能不讓人拍案稱奇啊!

對丁叔言們來說,丁宅是他們生命的最後一站,但對丁家的下一輩人來說,這裡又是他們新生活的起點。哲學家丁永志(青島理工大學教授)、歷史學家丁偉志(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及丁志萱、丁述志、丁若楠等丁家子孫都是在濰縣解放前後(建國前)就先一步接受了民主主義、共產主義的思想,十幾歲就背叛家庭參加了革命工作,且不少人取得了非凡的成績。丁家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人中更是人才輩出,有哲學家、歷史學家、文學家、書法家、自然科學家和企業家等等……所以我想,看丁宅不光是看那沒有生命的宅院,更要看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歷史已經證明,中國不會再重蹈五十年前的覆轍,濰坊也不會再像五十年前那麼黯啞。現在十笏園、丁家大宅門及十笏園片區的修整更是在向人們展示,保護和修葺不是為了過去,更是為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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