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拜神吧，又不吃虧」
初一一大早，父母便去白雲山上香求籤，想要看一年的運勢如何。這已成一個習俗了。
一
白雲山是一座山，也是一個道觀，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個廟，香火很旺。我以前跟別人說我們這兒信佛不信道，這個我弄錯了。白雲山的大殿不供我佛如來，供的是道德老君，這無疑是個道觀。可是道觀里還有個觀音廟，求姻緣的求子孫的都去觀音廟拜拜，上點布施。這觀音卻是佛教的。我們那兒還有一個班禪廟，香火也很旺，聽名字就知道是藏傳佛教過來的，大殿供的確實是班禪祖師。也有龍王廟、土地廟。可見在我們這兒，佛教道教分得並不十分清楚。
一般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小廟，小廟裡有自己的小神。這些小廟不供如來觀音道德老君這樣的大神，估計也知道這些大神都是要拯救天下蒼生的，沒時間顧這小地方。小地方一般多供的是財神、龍王和土地。再要區分的話，如果有河或者水多的地方，那一般供的是龍王。這龍王也不是四海龍王，都是河水龍王甚至井水龍王，就是保留烏雞國國王肉身的那種；如果是沒水的地方，那往往是財神廟。龍王廟也好，財神廟也罷，人多有錢的地方往往修的很大很漂亮，紅牆金瓦，高門大殿，裡面的神仙也是彩釉金身；一些比較窮的地方呢，就是一間茅草屋子，裡面甚至沒有泥塑，只有一個牌位。這些從不分什麼道教佛教的，人們也不稱自己是教徒，而只是拜神。
一般人家修房子的時候要留兩個位置，一個叫天地之位，一個叫土地之位，逢年過節都要上柱香磕個頭。不知道天地之位住的誰，只知道土地之位住的是土神爺，就是孫大聖棍子一敲地就轉幾個圈出來的那位。孫大聖可以呼來喚去，於普通人家來說，這可是位不能怠慢的主，家裡砌個牆壘個灶都得土神爺點頭才行。至於怎麼點頭，有專門的陰陽師，他說了算。再問為什麼，你就是個杠精了。
秧歌是一種民俗文化，那是現在才這樣說的。秧歌本來的唯一目的是敬神，或者說，秧歌隊是小神仙的秧歌隊，代表的是神仙，現在也是。過了年到正月，秧歌隊去每家每戶拜年。快到自己家的時候，就在門口埋柱香，然後放炮迎接秧歌隊。秧歌跳完了上布施，給多少錢看自己的誠意，有錢多給點，沒錢少給點，神仙是不會介意的。
除了秧歌，還有抬轎子。轎子有點像花轎，把花里胡哨的裝飾去了，再小一點點，裡面供有牌位。四個人抬起來，陰陽師就開始做法請神。神仙降臨後，轎子會突然的亂跑亂跳，一會左一會右，一會快一會慢。這方向和快慢是轎子控制的，抬轎子的人只是跟著轎子跑。若是神仙對抬轎子的人不滿意，轎子就晃得厲害，速度也快，四個人抬不住，這個時候就要換人抬了。若是神仙滿意了，轎子就比較溫和，抬得人也就輕鬆些。轎子跑的場地不固定，時大時小，有時會衝到圍觀的人群中，這是神仙覺得場地小了，人們趕快向外退一圈。抬轎子的時間也不固定，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都有，轎子不動了，意味著神仙走了。據說神仙降臨到轎子里的時候，轎子會突然變輕，人只要輕輕扶著就行，抬轎子一點都不累。我喜歡湊熱鬧，看過不少抬轎子，但自己沒抬過，所以無法證實這是真是假。或許那只是因為內心的敬畏，是一種心理暗示，這個還是交給走近科學罷。
再有一種便是電視上常見的，跳大神。巫婆（我們那兒叫頂神，不論男女）做法後神仙附體，便會雙眼上翻，身體抽搐。人們問驅邪救病的法子，他就會回答，這便是神諭。結束後將神送走，頂神人就恢復正常了。這幾年除了覺得中了邪無醫可救並且深信不疑的，是不會請人跳大神，或許也覺得這是下下之策。我沒見過跳大神，都是聽別人講的，很玄乎，也很瘮人。
二
如果把這些農村的「封建迷信」稱之為信仰，斷然不對。或者說信仰這個詞太大了，說小一點，叫信教吧。世界有三大宗教，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都有教堂、教義和經文。雖說每一教的最初教義都是拯救受苦世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教義總是受人利用，反而成了蠱惑教徒、要挾教徒的工具。從某個角度說，世界戰爭史也可以成為世界宗教史。佛教相對來說是比較溫和的，尤其是傳入我國後深受我國傳統道教的影響。不同的是，道教從我國傳統文化中生出，而又紮根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佛教則是外來物，最先的是統治者信教而後大肆發展，可以說佛教也是統治者的工具。
未專門研究過道教和佛教的人，對於這兩個最直接的印象來源，肯定是封神演義和西遊記了。封神演義基本給了道教眾神仙的來源，很直白，就是眾人打架，女媧封神，姜子牙老婆都封了個掃把星，不過有趣的是道教里倒是從沒有盤古女媧的地位。西遊記就佛道都有了，一開始除了西賀牛洲是佛教的地盤，剩下的都是玉皇大帝說了算，到最後取經結束，東土大唐也成了如來的地盤。有人解析西遊記，說西遊記實際上是佛道兩家爭地盤，不說對錯，挺有意思。實際上嚴格的區分佛道並不容易，一些著名的寺廟——往往是皇帝修的——確實是純正的佛教寺廟，裡面只有如來、菩薩、羅漢等等，但是道觀里往往都有觀音的像。
我不敢代替所有中國人，我就說我們那吧，這總還是有一定的說服力的。若非被逼，老百姓絕不會選邊站隊，因為選邊就會犯錯，信教也是。若信了佛教，萬一此地被玉皇大帝掌管了，豈不不僅沒人保佑，還要落得個敵人的下場？若信了道教，萬一如來得勢，或許我佛慈悲不會懲治，總是沒人罩著。自然佛祖老君都是大慈之人，不會如此的小氣，但是萬一呢？老百姓冒不起這樣的險，於是乎管他什麼佛教道教，總歸是神，神是救濟蒼生，除惡為民的，只要信神就好了。至於信什麼神，大抵和神仙掌管的事務有關。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自然得拜拜，保佑生個兒子；龍王不敢怠慢，來年風調雨順靠他；財神是個好神仙，包你發大財；還有土地爺、文曲星、關二爺等等等等。當然如來和老君可都是頭頭，平時遇不到，到了大廟看見了必須得三拜九叩。
三
世人皆在苦難之中，唯有耶穌、真主和佛祖才能拯救，這是各宗教用以吸引教徒的宣稱。世人和神仙有什麼關係呢？耶穌說，你不信我，你罪惡難消，死後將墮入地獄；真主說，你不信我，你罪惡難消，死後將墮入地獄；如來說，你不信我，你罪惡難消，死後將墮入地獄。中國的老百姓多麼可愛啊，他們說，你別老死後怎麼樣，死後孟婆湯一喝，前世什麼的都忘記了，你說的我能記得住么?能不能在現世給點看得見的實惠呀？不能？那您就走好吧您。
老百姓求仙拜佛很少是為了贖罪，所以我們的神仙歷來以實惠來吸引人的供奉。觀音菩薩保佑家庭平安，消災祛病；龍王保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財神爺保佑財源廣進，步步高升。車遲國國王因為和尚求不來雨，就敢把所有寺廟都拆了，和尚都流放了。普通老百姓絕不敢這樣，也許神仙沒保佑你發財富貴，可如果得罪了，難不保他將給你諸多苦難，所以可以不信，但也別褻瀆。
我奶奶原來有精神病，突然就會犯瘋，農村遇到這種事總是認為中邪，於是請了不少神，做了不少法，卻總也不見好，後來還是吃藥好了。於是我二伯我爸他們再也不信這些神神鬼鬼。不過他們可沒打算去打神拆廟，來秧歌隊還是照常給布施，去廟會也上香，正月了還會去白雲山求個簽，求了個好籤高高興興的。或有人說，這不還是信么？其實這更像一種約定的習俗了，代表一些美好的祈願。
若是真正迷信的人家，絕不止這樣。他們十分看重「神諭」，家裡瓦片脫落，先請個神問問是什麼意思；早晨起來烏鴉在院子里叫，也得問問；有人生病了，人是送到醫院去治療，但總是不放心，得請個神把家裡的瘟神祛祛……電視小說中還有一種詛咒別人的，叫下降頭，我們那叫做短頭，被做了短頭的人家會倒霉。我想這絕不是神而是鬼做的，正經人家是不會做短頭的，別人倒霉，自己也會倒霉，害人害己。
原來總說農村落後才講迷信，實際不然，很多城裡人也十分在意燒香磕頭，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和當官的，請道士和尚做幾天幾夜的法事，一燒香都是幾萬幾十萬，這類新聞也報道了不少。究其原因，總是害怕，不願吃虧。成事在天敗事由人，這天就是神仙，做什麼事之前先把神仙哄高興了，心裡也就有底了。
老百姓有個優點，雖然信神，但不只靠神。拜了財神，也不會坐在家裡等著財神送錢來，而只是希望做工或者做生意的時候能多掙點錢；拜了文曲星，也不是就不好好學習了，只是心裡有了更多的希望。老百姓還有個優點，若自己不怎麼順利或者倒霉，總會把過錯歸在自己頭上；若得利了，那是神仙保佑，得燒香再拜拜。雖然愚昧，但是可愛，這種趨利避害的本能推動著人行善棄惡。
四
我出去玩的時候也去過佛門寺院，像靈隱寺觀音寺都去過。一起去的人說，上個香，請求佛祖保佑自己健康平安。可是每次當我點著香看著佛祖的時候，我的腦袋卻是一片空白，想不到自己要求什麼，眼裡看到的只有一尊大佛，心裡只有空曠。等到我磕了頭出來，才想起，哎呀，我應該請佛祖保佑我和我的家人平安呀。有段時間感情頗有挫折，無路可走，想請菩薩幫忙。為了顯示我的誠意，每天抄一遍心經，抄了好一段時間。也不知道菩薩收到我的祈願沒有。我估計沒有，不然怎麼還是單身呢？
我總覺得世人求神拜佛有些奇怪，但是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直到看了史鐵生的一篇散文，才茅塞頓開。他說「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實在碰上貪官非送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對，怎麼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佛法教人歷經劫難方能脫離苦海；「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世人怎能單單趨利呢？況且若神和佛只以人們供奉的香火來賞賜福分而不分善惡，那神還是神，佛還是佛么？人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這才是神仙的本職和初願吧。
不過我是萬萬不敢說老百姓拜神仙都不對，向神要點實惠無可厚非，畢竟祭拜神仙的初心是為了一份美好的祝願和希望。不過有人藉以神諭來判斷人的前途和姻緣，著實害人不淺；宣稱能夠破災消難而騙人錢財甚至害了人的，實在是太壞。
我當然是不相信神仙的存在的，信教和信仰也不是一回事兒。但是我也不提倡把這些「迷信」全部取消，精神總要有依靠，希望還要有寄託。對於這種單純的祭祀祈願，不妨把它看作一種傳統文化。
父母求了一簽，簽名「困龍得水」，上上吉，高高興興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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