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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現場清掃者的25年:最難忍受的是屍體的惡臭

一位死亡現場清理者將二十餘年工作中所見所思化成文字。在一次次面對不堪但必然的生命結局後,他漸漸知曉生命無常的本質。死亡現場,不只是清理有形之物,也是一次次生命的重整。

採訪並文 / 李曉筠

翻譯 / 吳志東 陳希穎

這很可能是一起自殺——死者很年輕,房間里還有很多貸款單據。空氣中瀰漫著惡臭,地板上淌著腐臭液體,爬著蛆蟲。

當得知這些液體是人體腐爛後留下的時,死者的父親開始慟哭:「也就是說,這就是我兒子的一部分……」

而等房間收拾乾淨,這位父親非常傷感:兒子在這個世界活過又離開,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就像是一場夢。

這樣的情景,在特掃隊長長達25年的從業生涯中,見過很多次。

他所在的公司,是日本從事特殊清掃的先驅。特殊清掃,指的是對人的遺體、動物屍體、排泄物,以及堆積如山的垃圾等特殊污穢的清理。如今,他已經是公司特殊清掃部門的負責人。

特殊清掃作業。來源/岡山特殊清掃

普通人是很難選擇這樣的工作的。特掃隊長說,年輕時的自己過得渾渾噩噩,飽受挫敗感和絕望感折磨,甚至有自殺的念頭。無意中發現這個工作時,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去看看別人的悲慘人生,驅散自己的不幸感。他就這樣入了行。

他見過兒子在母親孤獨死後,看到母親珍藏的自己的童年繪畫,充滿懷念。

他見過百歲老人去世後,家人擺好酒宴,與其溫馨道別。

他見過許多人自殺後的場面。他們的死法不一:上吊、割腕、服藥……最讓他震驚的是,其中一位是他的朋友。後者住在富人區,平日生活光鮮,最後卻因欠債太多自殺。

他還遇到過騙子:要他去進行前期的現場勘查,請他拿出死者財物後就溜之大吉。

「我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人本身就是一種美好的生物,所以熱愛美好,還是正因為人本身污濁骯髒,才追求美好。」特掃隊長說。

他把自己的人生總結為:苦樂參半、五味雜陳。

在經歷了那麼多次死亡之後,他發現:「人生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長。」

2006年,他開始把自己工作中的一些見聞,寫到博客「特殊清掃:與死亡搏鬥的戰士」上,很快吸引了一批忠實粉絲。這些內容匯聚成了一本書,名叫《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它的中文版已經問世。

《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日] 特掃隊長 著,高婙譯。

在這本書上,他沒有署真實名字。

「社會對這份工作的印象普遍不好,認為這是『趁人之危賺錢』,甚至覺得從事這一行的人人品不佳。」他告訴穀雨計劃,自己的一些同行曾在電視、雜誌等公開相貌和真名,然後被匿名中傷,被罵成是「偽善者」,要他們「去死」。為了避開誹謗中傷,保護家人,他決定只署名「特掃隊長」。

在接受採訪時,特掃隊長對穀雨非常坦誠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最痛苦的還是那氣味」

穀雨:你說1992年,23歲的你是為了對抗抑鬱症而選擇了這份工作。可以具體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特掃隊長:我上的三流私立大學,學校不太重視學業,我也就勉強拿到學分。我是那種廢柴學生,覺得騎車、開車到處閑逛、喝酒、找女生一起玩就是人間極樂,沒有夢想、理想,也沒有目標,不懂忍耐也不會努力,簡直是個任性的懶人。

大學畢業後我也沒工作,整天就窩在家裡啃老,爸媽也說我是個不肖子。漸漸的,我就更加沒勇氣進社會,每天受極端的挫敗感、虛無感、卑微感、絕望感、倦怠感折磨,精神狀態日益惡化,最後甚至想到了死。我拿著刀追趕過我媽,還自殘過。

我內心還是想活著的,所以不時便翻翻家裡人帶回來的招聘信息。我對其他工作都沒興趣,唯獨對我現在這份工作有了興趣。

當時的我有個偏見,認為「死即不幸」,就生出了「去見識一下他人的不幸」的邪念。我以為,看到別人悲慘的人生和死後的凄涼後,我大概就能有種優越感,藉此就可以驅散我的不幸感了。這或許是一種「對黑暗現實的逃避」,是自暴自棄,是出於姑且一試的心態。

我覺得這份工作在某種程度上緩和了我的憂鬱。工作了就有收入,起碼我自己的生計有了著落,絕望感也變小了。但這終歸是隨便選的工作,事務繁重又容易遭人蔑視,因此我也沒完全從抑鬱狀態中走出來。

穀雨:你說自己很膽小。對你而言,剛開始做這份工作時,最難以忍受的是什麼?

特掃隊長:凄慘的場景、腐敗的污物、害蟲、惡臭、世人的眼光……讓我難以忍受的有很多,但最痛苦的還是那氣味。

剛開始我們沒有配備高性能的防臭口罩,非常痛苦。慘不忍睹的場面和反胃的惡臭,讓我好幾次想吐。但無論現場狀況多惡劣也不能推掉委託,所以只能忍耐。後來知道有防臭口罩,公司才給配備了,氣味總算沒那麼熬人。

現在一般人聞了會哀號的臭味,我就是聞了也不會想吐。當然,我也覺得臭,不過習慣了。

穀雨:清掃的時候,面對死者家屬,你和同事是不是也要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心理治療師?你們有什麼用語禁忌?會怎樣安慰他們?

特掃隊長:我可能只是冷淡地聽當事人說話,工作到底是商業買賣。

我的工作若能給死者家人帶去安慰和鼓勵,誠然是好的,但那不是工作的目的,而是結果。工作的目的,不是為了錢和死者家人,而是為了我自己。

不過,和氣生財,我們還是必須取得委託人的信賴,滿足他們的需求。權衡利弊,我會盡我所能,全心全意地、誠懇地換位思考,體察委託人的心情,體察他對故人的感情,為讓他愉快地付酬勞而努力。於是,為了博取良好印象,有時我也會隱藏真實的自己,而當個「善良的人」。

我沒下意識地安慰死者家人。基於我剛才提及的我工作的立場,我會自然而然地說出幾句安慰死者家人的話,但那只是像工作手冊上的、方程式一般的固定台詞。

我覺得,要使死者家屬受傷的心得到慰藉,憑的不是幾句話,憑的是要乾淨地把死者痕迹清除掉。

另外,也沒有什麼要避忌的話。不過按照社會常識,對接委託人時,行為舉止和言談態度還是需要遵守一般禮儀。這不僅是工作上的需要,也是社會全體必要的善。


從未鼓勵親屬去看遺體痕迹

穀雨:在你看來,清掃師需要遵循的職業道德是什麼?書里好幾次寫到,在清掃的時候,你會落淚。你會把它看成是「不夠職業」的表現嗎?

特掃隊長:我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裡面採用的就是基於勞動基準法的一般規則,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規則。我在回答前面問題時提及的行為和立場,更加重要。

我很少哭,也沒有規矩說清掃師不能哭,畢竟我也沒給人添麻煩,或使人不快。比起悲慘的場面,快樂、溫馨的場面讓我更容易掉淚,因為這樣的場面我不太習慣。

穀雨:書中的一個故事,是一位父親指著兒子留下的腐化痕迹,躺下去進行示範:「他就是這樣死的。」當時你說自己很震驚,為什麼?你還見過其他像他這樣毫不嫌棄自己親人死後污漬的人嗎?

特掃隊長:那件事事出突然,讓我很震驚。出於衛生的考慮,我阻止了死者父親。

比起「對遺體痕迹毫不在意」的親屬,不敢直視遺體痕迹的親屬更多,這也是人之常情。因為看到這些,日後可能導致精神疾病,所以警察一般都告知親屬:不看為好。我也從未鼓勵親屬去看遺體痕迹。

我一般會自己看一遍現場,衡量親屬的精神承受能力,再相應地選擇措辭,說明情況。

也有相反的情況:親屬對慘烈的現場和刺鼻的惡臭都不為所動。這種情況比較少。他們可能是好奇心旺盛,也可能是對死者的貴重物品有佔有慾。

在現場以什麼樣的心情、態度面對遺體痕迹,是死者親屬的自由,但每次看到這類人,總感覺看到了人性中根植的惡,不由一陣難受。

穀雨:自殺者家屬讓你最印象深刻的話是什麼?他們對死者的行為是什麼反應?

特掃隊長:自殺者親屬的話我沒什麼印象,對此我感到抱歉。

這些親屬中,有一個勁嘆氣的,有同情自殺者的,有批評自殺者的,有擔心社會輿論的。有很多親屬感到消沉,因為還得擔心對第三方的影響(比如補償問題),也有感到恐怖的。

我不是肯定自殺,但我覺得自殺肯定也有相應的動機和隱情,我無法隨便地否定死者的行為。

穀雨:孤獨死在日本比較常見。清掃這種死者的房間時,你有什麼發現?死者家屬中,因未多陪伴死者而悔恨的人多嗎?

特掃隊長:孤獨死的人沒有一定的傾向或特徵,男女老少、貧窮富貴、健康病弱的人都有,所以現場也是千差萬別。

通過現場的狀況來想像死者的人生和晚年,有時會感到慰藉、溫暖,有時會感到悲哀、恐怖,有時會有種寂寥和嫌惡。把它當作反面教材,我感覺我冷漠而頑固的心田得到了耕耘。

日本廣島庄原市一人於家中「孤獨死」。

因為親人孤獨死去而後悔的親屬有很多。但比起親人死去,在其生前未曾關注親人,會使他們更加後悔。

人都向死而生,死亡本身十分自然,而肉體腐朽也十分自然。但在我們的歷史和宗教中,把遺體在腐朽前燒成灰才是常理,於是人死後長時間置其遺體不理、任其腐敗,就被當成反常理的惡,受人嫌惡。而遺體痕迹的慘烈加上體面問題,更助長了嫌惡。大概因為這樣,很多人不止後悔沒能在最後的日子裡陪伴死者,甚至會陷入自我嫌惡。

「死是自然的」「不必在意」,話雖如此,真的不在意,卻那麼難。


「剛剛,妻子死了!!」

穀雨:2006年5月,你開始把這些事情寫在博客,也有了一批忠實粉絲。對於留言稱想尋死的人,你是如何回應的?網友最讓你感動的是什麼?

特掃隊長:有人尋死,我並不感到違和。活著就是與苦惱進行持續鬥爭,雖然這並不是活著的全部,但活著的確是痛苦的,於是或多或少,會有人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想著死,想著死了或許能圖個清靜。從某種意義上說,對於無法戰勝死而繼續活著的人,這或許是一種自然的姿態。

話雖如此,但我仍不能接受人尋死。當別人跟我說自己想死,我還是會不知所措。雖然我們都將死去,我還是希望人們在那天到來之前,能頑強地活著。

我不記得收到過讓我感動的評論,但讓我快樂的倒是有不少。鼓勵人的,像「別尋死」「感覺好多了」這類的評論,能讓我立刻快樂起來。從這些評論中,我能感受到我的生存價值,彷彿我能多少支撐別人的人生、守護別人的生命。

穀雨:對你來說,印象最深、沒有寫進書的一個清掃故事是什麼?

特掃隊長:那個現場是在東京一個出租套房的一個房間里。當時天氣炎熱,發現得又晚,遺體在腐敗後已經溶解了。直到惡臭泄漏,引來同層住戶的投訴,事情才被發現。遺體搬出來後,室內還殘留著大量腐敗體液,充滿刺鼻的惡臭,引來無數蛆蟲和蒼蠅。

這個死者是獨居單身男子,三十來歲,死因是自殺。他選擇這條路,估計是因為悔恨過去,苦於當下,而未來也看不到希望。他生前沒有穩定工作,一直流連各餐飲店打工,結果生計也成了問題,一直接受遠在他鄉的父親救濟。

委託特殊清掃的就是後者。這位父親曾在當地的優秀企業長期任職,身居管理層,後來風光退休,而兒子卻是他一塊心病。直到兒子自殺身亡、屍首腐爛的消息從天而降。

隨之而來的是房間的善後處理,還有賠償問題。父親此前的人生暢通無阻,突然來了這一擊,他在精神、經濟上都疲於應對。我甚至擔心,這位父親不會自殺吧。

身負重荷的還有他的妻子,或許是因為常年勞頓,她的身體和精神也在衰弱,而兒子的死彷彿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病倒住院了。這原本並不是什麼大病,但不久之後,似乎是跟隨兒子逃離現世一般,她一腳踏進了另一個世界。

那天早上,天還沒透亮,我被手機鈴聲吵醒。是那位父親打來的。

「剛剛,妻子死了!!」

「這種時間打來給你添麻煩了」「早上好」,這些社交辭令他都一概略過,就單刀直入這麼一句。聲音很粗暴,似乎在生著氣。

我雖然和他談過死者房屋的善後處理問題,但我們非親非故,他何以給我打電話,我不得其解。總之,我很困惑,無言以對。

這位父親打電話給我,或許是需要個人安慰,或許是想找誰宣洩一通自己經歷的飛來橫禍,而能宣洩的對象,他或許只想到了我。

但從那語氣中,我聽出了對「從別人的不幸中賺錢」的憎惡,以及一種類似憤慨的、無可奈何的悲傷。我完全接受,卻不能很好地消化,只剩狼狽。

就算社會評價不高,就算變得卑賤,但我一直為我能長年忍耐這份工作而感到自豪。於是,我常常只聽一邊倒的讚美之詞,沉浸在一種參透生死的傲慢中,但這最終都只是一種自我滿足、自賣自誇。

這件事再次讓我痛感自己的無力與無知,我一下沉重起來。

穀雨:25年過去了,你的家人是如何看待你的工作的?他們的態度有無變化?

特掃隊長:對於這一點,我沒具體問過。給我積極的反饋誠然是好的,但我可以想像,這到底只是他們對我的一種體諒。他們心裡大概還是希望我能從事「正常的工作」:每周雙休,能好好休息,工作時間和收入都穩定,不會被世人戴有色眼鏡看待。

其他行業更吃香嗎?我知道這不過是錯覺,而且改行也不容易。最重要的是,輕率地改行不符合我的性格。

所以,打探我家裡人對我職業的想法,對我們雙方都沒有意義,於是我在家基本不談工作,甚至可以說是「絕口不提」。他們要是想問,應該早就問了,但他們什麼都沒問。大半夜被突然叫出門也好,一身惡臭地回到家也好,都沒過問。我覺得他們是不想問了。

他們也知道我寫了10年以上的博客,但估計也沒看過。他們得知我出了這本書,也是因為我某次喝醉酒說溜嘴。

如果這是外人的故事,他們大概會出於好奇心和看熱鬧的心理姑且一聽,但想到重要的家庭成員從事這麼凄慘又臟污的工作,到底還是不能心平氣和地聽下去。

我本人也沒有傾訴的慾望,不想博得家人的憐憫。如此不快的話題,講出來也只會讓家人不幸而已。因此,到目前為止,我家裡人的態度都沒有變化。


「死」向人展示了生的意義

穀雨:做這一行,給你帶來的最大收穫是什麼?如今的你如何看待死亡?

特掃隊長:我從事這份工作,是為了錢,是為了取得生存的糧食。我不是為了死者及其親屬,是為了自己。

但我只是凡人,體力和精力都有限,僅靠這些是無法持續輸出精力的。金錢以外的價值,就在於我被人需要,被人依賴。

挫敗感、低劣感、虛無感、疲勞感、倦怠感、失望感、不安感,讓我的精神經常受苦,感覺沒有存在價值。但被人需要、被人依賴,讓我感到活著很好。因為這一點,我也就能進行嚴酷的作業。

遺物整理作業。來源/岡山特殊清掃

「如今我如何思考死」,我對這個問題無法簡單回答。

死是戰鬥的敵人,是恐怖的怪物,是受憎惡的對象,是我們放棄的原因,是參悟的機會,有時也是人們憧憬的一個方向。

死給求生的戰鬥帶來強烈的、未知的恐怖,因為恐怖,所以受人憎惡。它讓人輕生、參透生,於是成了逃離生之苦的出路。

只是,在我們活著的人這邊,無論怎麼理解死,無論舉出怎樣的哲學、思想、宗教,到底敵不過死,到底贏不了。

看到人們因為病痛和意外死亡或自殺的新聞,再看到身邊人的離世,你便能明白,死並不像我們想得那麼遙遠,而是近在咫尺。它絕對存在,就緊隨在你身後。

但我認為,可能正是有了這樣的「死」,才有了生。有了「死」,人得以活著。「死」是讓人生得以「生」的必要基礎。「死」讓人活著,讓人生充實,向人展示了生的意義和理由。

對如今的我來說,「死」是可怕、寂寞、痛苦的,但又不僅止於此。它也可能是溫柔、溫暖、光明的。


討論

你對「特殊清掃」這一職業的態度是怎樣的?應如何面對死亡?歡迎在評論區與我們交流~

⊙編輯運營/迦沐梓 周雙玲  校對/阿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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