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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五台山車禍

文丨蔣子龍 1941年生,著名作家

在1987年的「中國文壇大事記」里,最具轟動效應的事件是三十多位作家、編輯在五台山遭遇車禍。事後,經歷那次車禍的人分成兩種態度:一種是著文立說大講車禍的過程和感受;一種是三緘其口,隻字不提車禍的事。我屬於後一種,原因是覺得有些現象很蹊蹺,說不清楚。當時我曾想當然地認為,車禍跟文人們輕慢無羈、在五台山上胡言亂語不無關係,既已受到懲罰,怎敢再造次,口無遮攔!

但我始終未能淡忘那次車禍,對每一個細節,每個人說的話,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人活一世有些事情是終生都不會忘的。實際上正是那次車禍使我開始有意識地修正自己對一些事物的看法,自覺漸漸改變了許多。於是十五年後的今天,我要回顧一下那次車禍了……

1987年的夏天,山西省作家協會發起組織了「黃河文學筆會」。一批當時文壇上的名士英秀雲集太原,第二天便乘一輛大轎車直發五台山。車一開起來響聲頗大,搖蕩感也很強烈,而且椅背上沒有扶手,車裡的人沒抓沒撓,無法固定自己,身體便隨著車廂擺動的節奏搖來盪去。我腦子裡曾閃過一個念頭:這個車跑山道保險嗎?遇有緊急剎車抓哪兒呢?我看到前面的椅背高而窄,兩個椅背之間縫隙很大,心想遇到特殊情況就抱緊前面的椅子背。天地良心,當時就只是腦子胡亂走了那麼一點神兒,對那次出行並無不祥之感,更不會想到以後真會出車禍。何況那大轎車連同司機都是從檢察院借來的,檢察院嘛,總是能給人以安全感。而且司機的老婆孩子也坐在車上,這就給行車安全打上了雙保險!

大家一路上說說笑笑,興緻很高,中午在忻州打尖。名為打尖,實際上忻州文聯招待得很好,下午輕輕鬆鬆地就上了五台山。由於時間尚早,大家迫不及待地去參觀寺院。有的人見佛就拜,該燒香的燒香,該磕頭的磕頭。入鄉隨俗,既到了佛教聖地,就該隨佛禮,大家千里迢迢來五台,不就沖著它是佛教名山嗎?當大家來到「法輪常轉」的地方,忽然異常活躍起來,有人這樣轉,有人那樣轉,筆會中一位漂亮得很搶眼的年輕女編輯最搶風頭,她說我就反著轉,又能怎樣?緊跟著就又有幾個人也反撥法輪……一時間唧唧嘎嘎,高聲喧鬧,在肅靜的廟堂里頗為招搖。

傍晚,僧人們聚集到一個大殿里做法事。由於天熱,抑或就是為了讓俗人觀摩,大殿門窗大開。難得趕上這樣的機會,遊客們都站在外面靜靜地看,靜靜地聽。忽然又有人指指劃划起來,自然還是參加筆會的人,也不能沒有那位漂亮的女編輯,他們發現一位尼姑相貌娟美,便無所顧忌地議論和評點起來,這難免攪擾大殿里莊嚴的法事活動。後來那尼姑不知是受不了這種指指點點,還是為了不影響法事進行,竟隻身退出大殿,急匆匆跑到後面去了。

就這樣,文人們無拘無束地度過了色彩豐富的「黃河筆會」的頭一天。

第二天,氣候陰沉,山巒草木間水氣瀰漫。筆會安排的第一個活動是參觀「佛母洞」,大轎車載著所有參加筆會的人爬上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山頂有個很小的洞口,據說誰若能鑽進去再出來,就像被佛母再造,獲得了新生。因此也就具備了大德大量大智慧,百病皆消。一位知名的評論家首先鑽了進去,不巧這時候下起了小雨,如煙如霧,隨風亂飄,隱沒了四野的群峰,打濕了地面的泥土,人們或許擔心會弄髒衣服,便不再鑽洞。評論家可能在洞里感到孤單,就向洞外喊話,極力慫恿人們再往裡鑽。於是就信口開河:我真的看到了佛母的心肝五臟……上海一位評論家在洞外問:你怎知那就是佛母的心肝?他說:跟人的一個樣。上海人又問:你見過人的心肝五臟嗎?他說:我沒見過人的還沒見過豬的嘛!

任他怎樣鼓動,也沒有人再往洞里鑽,他只好又鑽了出來。領隊見時間已到就讓大家上車,奔下一個景點。別看大家對登山鑽洞積極性不高,一坐進汽車精神頭立刻就上來了,文人們喜歡聊天,似乎借筆會看風景是次要的,大家聚在一起聊個昏天黑地一逞口舌之快,才是最過癮的。車廂里如同開了鍋,分成幾個小區域,各有自己談笑的中心話題。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話清晰地送進別人的耳朵,在鬧哄哄的車廂里就得提高音量,大家都努力在提高音量,結果想聽清誰的話都很困難,車內嗡嗡山響,車外嘰里咣當……忽然,車廂里安靜下來,靜得像沒有一個人!

震耳欲聾的聲響是汽車自身發出來的,轟轟隆隆,嘁流嘩啦……大轎車頭朝下如飛機俯衝一般向山下急馳。車廂劇烈地搖蕩,座位像散了架,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懸空的感覺,心裡卻是一片死樣的沉靜。車上沒有一個人出聲,不是因為恐懼,實際也來不及恐懼,來不及緊張,腦子像短路一樣失去了思維。大轎車突然發出了更猛烈的撞擊聲,然後就是一陣接一陣的稀里嘩啦,我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一個圓的東西,在搖滾器里被拋扔,被摔打,最後靜下來了……人和車都沒有動靜了,山野一片死寂!

隔了許久,也許只是短短的幾秒鐘,打破死寂第一個發出聲響的是司機的兒子,他先是哭,跟著就罵他爸爸。這時候我也知道自己還活著,腦袋和四肢都在,並無疼痛感,這說明沒有事。而且雙手還在緊緊抱著前面的椅背,我完全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完成了這樣一個摟抱自救的動作?我再回想剛才車禍發生時的感受,還是一片空白,什麼感覺都找不到。所以許多影視作品在表現車禍發生時讓人們大呼小叫、哭喊一片,是不真實的,只證明創作人員沒有經歷過車禍。我恢復思維能力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喊史鐵生:鐵生,你怎麼樣?我佛慈悲,千萬別讓他再雪上加霜。他應聲了,說:我沒事。正坐在倒了個的車門口台階上,不知是怎樣從椅子上被甩下來的。

車禍使大家感到每個人的生不再是個體,死也不再是個體。這時候車廂內有了響動,大家的教養都不錯,儘管有人滿臉是血,那位偏要將「法輪倒轉」和議論尼姑最放肆的姑娘,前額被撞開了一道大口子;廣東的評論家謝望新前胸一片血紅,面色慘白;有人還在昏迷,不知是死是活……但沒有人哭叫咒罵、哼哼咧咧。能活動的都慢慢直起身子,這才看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客車翻倒在左側的山溝里,幸好山溝不深,但汽車也報廢了,車內車外都成了一堆爛鐵。鋼鐵製造的汽車摔成了一堆破爛,我們這些坐在汽車裡的由碳水化合物組成的肉體竟絕大多數完好無損,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這裡畢竟是五台山啊!

沒有受傷或受傷較輕的人幫助那些一時不能行動的人離開了翻倒的汽車,站到路邊等待救援。這時候有人發現,剛才在山上曾鑽進「佛母洞」的那位評論家,沒有傷到別處卻惟獨撞傷了嘴巴,腫得老高,讓人一下子聯想到豬的長嘴,顯得異常滑稽好笑,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直覺得毛骨悚然!因為人們都還記得他在「佛母洞」里那番關於豬的褻瀆……

以後許多寫這次五台山車禍的文章都迴避了這一細節,我想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其實他的嘴腫未必跟佛有什麼關係,佛博大精深,慈悲寬容,即便真聽到了他的褻瀆也不會狹隘到立馬就報復他。坐汽車碰傷了嘴毫不足奇,而嘴一腫就長,讓人極容易聯想到豬。這說明文人們覺悟了,開始懺悔,他們意識到在此之前的許多話很不得體。你可以對佛不信、不拜,但既到佛山來,就該對佛有起碼的尊重。就像你去一個人家裡串門,總不能故意尋釁鬧事污辱主人吧?

這時有看熱鬧的人開始向車禍現場聚攏,他們先看到被摔爛了的汽車,問的第一句話是:還有活著的嗎?其實我們都在道邊好好地站著,剛才被摔昏或震昏的人也已蘇醒過來,死的是一個都沒有。雖然有人挂彩見紅,但是不是就傷得很重還難說。不知圍觀者常有的是一種什麼心態,難道真是「看打架的嫌架打的小,看著火的嫌火燒的小,看車禍的嫌死的人少?」

有人見出了這麼大的車禍竟然沒有死人,觸景生智開始大發別的感慨:去年有三十多個北京的萬元戶(那時候在人們的眼裡萬元戶就是富翁了),集體來遊覽五台山,在另一個山道上也出了車禍,全部遇難,沒留下一個活的。看來五台山喜歡懲罰名利場中人!福建一位老編輯接了腔:名利場中人又怎麼得罪了五台山?今天這麼大的車禍沒有死一個人,說明五台山對文人還是格外關愛的……其實這也許只是俗人的想法,在佛眼裡眾生平等,分什麼名利高低?如果世間有個名利場,那非名利場中又是些什麼人呢?現代人無不生活在市場經濟的競爭之中,難道都該受到懲罰?

不管怎樣說,「黃河筆會」很難再繼續下去了。筆會組織者請山上的醫療急救人員為受外傷的人做了緊急處理,但無法做徹底檢查。於是我們換成旅遊公司嶄新的大客車,直奔大同。一路無話,到了大同,先安排大同市最好的第一人民醫院給每個人做詳細檢查。擔驚受怕作了大難的山西作家協會主席焦祖堯找到我,說原來他們跟大同市負責接待的部門有協議,參加筆會的作家來後要給大同的文學愛好者和一部分機關幹部講課。現在雖因車禍筆會不能進行下去了,但我們還是來到了大同,而且給大同添的麻煩更大,講課不能取消,人家已經通知下去了,就在今天下午。原定是我跟劉心武一起撐半天,現在劉心武疼得上不了台,只好讓我一個人頂。我無法拒絕,就在去年夏天我也組織過一次大型「森林筆會」,在分頭活動時一輛吉普車翻倒,砸斷了一位我非常尊敬的作家的小腿,因此深知焦祖堯此時心裡的滋味。用寫一筆好字的唐達成的話說,參加筆會要一路寫字或一路講課,是給自己換飯票,無論如何都不能推託。再說現在的人們還有興趣要你的字,想聽你講些有趣或無趣的話,這是對你的抬舉,怎可不知好歹?

焦祖堯讓我先去檢查身體,然後再上台。我又沒有受傷,不想去檢查。他說無論如何也要去除疑心病,不然等你回到天津發現有問題,我們怎麼擔當得起?這傢伙是怕我後半生賴上他,就跟他先去見醫生,胳膊腿加一個腦袋明擺著沒有受傷,就只對骨頭和內臟進行了一番透視和照像,然後就上台了。到傍晚我講完課回到住處,所有參加筆會的人都用一種古怪的似同情似疑惑的眼光盯著我看,原來所有人檢查完內臟和骨頭都沒有事,個別人血流滿面也只是皮肉傷,縫合幾針就解決問題了。獨我,「右邊第九根肋骨輕微骨折!」

呀,從接過診斷書的那一刻起,我感到右側的肋條真的有點疼。筆會組織者已經為我們買好了當晚就回北京的火車票,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一輛早就準備好的小車等在北京站台,拉上我就往天津跑。天津的朋友圈裡已經轟動,碰上這種事大家都喜歡盡情地發揮想像力,五台山上的車禍還能小得了嗎?說是肋條斷了,那是怕家裡人著急……將近中午我回到天津,作協的同志不讓我進家先去全市最好的骨科醫院,一照像:「未見骨折。」

哈,這就有點意思了!此後的兩天我又跑了四家醫院,兩家說是骨折,兩家說沒有骨折,正好是一半對一半。這太怪異了,完全沒有道理……或許這是一種警示,想告訴我點什麼?世間能說出的道理都是有局限的,狹隘的。惟有講不出的道理,才是最龐大最廣闊的。沒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我從此閉口不再談那次車禍,不能像講故事一樣一遍又一遍甚至是添油加醋地敘述那次車禍的經歷,並從敘述中獲得某種奇怪的快感,或者是解脫。但我會經常回想那場車禍,車禍剛發生後覺得人離死很近,生命極其脆弱,災難會在你沒有感覺的時候突然降臨,喉管里的這口氣說斷就斷!隨著人們健康地將車禍看成了一次驚險而富有刺激的經歷,就會覺得人離死很遠,出了那麼大的車禍都沒有死一個人,可見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決定不再去醫院,轉而求教一位高人。

他叫胡克銓,是貴州省水利廳小水電處處長。「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批鬥得受不住,躲到貴州大山裡當了「野人」,因禍得福發現了「龍宮」———後來開發成異常奇妙的旅遊景觀,就是四年前我在看「龍宮」的時候認識了他。當時天色將晚,「龍宮」已經關門,可我還捨不得離開,圍著「龍宮」四周轉悠,就見一人在「龍宮」北側束身長坐,神氣清穆,風鑒朗拔,不由得上前攀談。他談天說地,博學多識,立刻能讓人神思融凈,身心豁然。於是我們便成了朋友,我更多的是把他視為智者,遇有委決不下的事情願意跟他商量。他說:你的肋骨沒有骨折,不信等會下樓跑十圈,沒有一個肋骨骨折的人能夠跑動。這不過是五台山跟你開了個玩笑,或者是想提醒你一下。你仗著個子高,架子大,想看聖山卻又對佛表現得大不敬,看到年輕人恃才傲物,言語輕狂,竟不加勸阻。五台山無所謂,但五台山滿山遍野都是去朝聖的人,惟你們這些人出洋相,逆向而動,焉能不傷?佛不怪人人自怪,是你們這些人的心裡在搗鬼,要謹防自己的心啊!

我放下電話就下樓了,真的圍著自己住的樓跑了十圈,剛開始感到右肋有些不自在,漸漸地就渾身發熱,酣暢淋漓起來。從此我不再理會「第九根肋條」,它也就真的沒有再給我添麻煩。但我卻無法淡忘那次車禍,出車禍是不幸,在車禍中沒有人死或受重傷,又是不幸中之大幸。不幸是偉大的教師,不幸中的大幸更是偉大的教師,禍福相貫,生死為鄰。劉禹錫說:「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以後我再看山或進廟,提前都要有所準備,一定是自己真想看和真想進的,先在心裡放尊重,不多說多道。守住心就是守住嘴,特別是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絕不妄加評判。

改變自己很難,但車禍的教訓也非同一般,人很難能做到不被生死禍福累其心。漸漸我覺得自己的脾性真的變得沉穩多了,心境也越來越平和,有時竟感到活出了一份輕鬆和舒緩。心一平連路也順了,每年總還要外出幾次,繼續東跑西顛,卻從未再有過驚險。

所以,我感謝五台山,感謝那次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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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無阿彌陀佛

五台山文殊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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