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瑜:藏書淚
俄國文豪高爾基曾謂:「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但古往今來,茫茫人海中,插架滿林,甚至坐擁書城者,固然是少數。等而下之者,雖室有藏書,卻不研讀,純粹當擺設,充斯文,階梯意義盡失。
明中葉關西文人胡侍指出:「關中非無積書之家,往往束置庋閣以飽蠹魚,既不觸目,又不假人,至有界之灶下以代薪蒸者。余每自恨不及蠹魚也!」(《墅談》)痛心疾首,令人扼腕。而有的學者之藏書詩,讀來更使人感慨不已。「讀書藏書,守之弗失。三千部居,不許借出。」這是嘉慶丙辰元年(1796)鈐於崇禎版《音學五書》封里之硃色印文,不失為小詩。雖說「不許借出」,未免自私太甚。但藏書者對書之寶愛,不難想見。不過,曾幾何時,這位「入學室」主人的三千部藏書,早已風流雲散。晚明紹興祁承氏澹生堂藏書之富,聲名遠播。祁氏特鐫藏書銘一印,其文曰:「澹生堂中儲經籍,主人手校無朝夕。讀之欣然忘飲食,典衣市書恆不給。後人但念阿翁癖。子孫益之守弗失。」其心可憫。但也是枉然。後人有得祁氏藏書者,有感於此,乃做詩謂:「阿翁銘識墨猶新,大擔任觔換直銀。說與痴兒休笑倒,難尋幾世好書人。」(清·徐乃秋:《風月談余錄》卷一)真是傷心悟道之言。
嘉靖時蘇州文士楊循吉所作「題書櫥上」詩,回顧購書之艱難,藏書之辛勞,視書為命,奈何家人不知愛惜,真是一把藏書淚,滿紙辛酸言。詩曰:「吾家本市人,南濠居百年。自我始為士,家無一簡編。辛勤一十載,購求心頗專。小者雖未備,大者亦略全。經史及子集,無非前古傳。一一紅紙裝,辛苦手自穿,當怒讀則喜,當病讀則痊。恃此用為命,縱橫堆滿前。當時作書者,非聖必大賢。豈但開卷看,撫弄亦欣然。奈何家人愚,心惟財貨先。
墜地不肯拾,壞爛無與憐。盡吾一生巳,死不留一篇。朋友有讀者,悉當相奉捐。勝過不肖子,持去將鬻錢!」(清·錢謙益:《列朝詩集》丙六)令人不忍卒讀。不過,楊老先生願意將全部書籍白送給願讀書的朋友,從而發揮書的應有作用,難能可貴,堪稱是大徹大悟。試想,書無讀者,進步價梯云云,又何從體現?前輩史學大師梁啟超、顧頡剛、謝國楨等,臨終前漫搵藏書淚,將書獻國家,俾讀者,翻檢在明窗下。從而走出古代藏書家的悲劇氛圍。這是應當受到今世、後世緬懷並效法的。
1994年7月13日於八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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