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的風格結合了各個相反的極端
∞《翻譯莎士比亞筆記》節選
作者:帕斯捷爾納克
在這些年裡我翻譯了幾種莎士比亞戲劇:《哈姆萊特》、《羅蜜歐與朱麗葉》、《安東尼與克萊奧佩特拉》、《奧賽羅》、《亨利五世》(第一二部)、《李爾王》和《麥克白》。
對簡潔耐讀的翻譯的需求是巨大的,並且似乎沒有止境。每個譯者都自以為是地希望他會比別人更好地滿足它。我也沒有逃出這共同的命運。
我對於翻譯文學作品的目的及其難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觀點。我像別的許多人一樣,相信對原作的近似僅憑逐字逐句的精確或形式上的雷同是得不到保證的:相似性,像在肖像畫中一樣,沒有一種生動自然的表現方式就無法達到。一如作者,翻譯者必須以一套對他來說是自然的語彙來約束自己,而避免那種陷入風格營造的文學伎倆。像原文一樣,譯作必須創造一種生活的,而非冗詞贅語的印象。
帕斯捷爾納克翻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莎士比亞的詩風
莎士比亞戲劇在其構思方面是深刻地現實主義的。在他的散文段落里,在他那些結合著運動或動作的獨白詩行里,他的風格是交談性的。至於別的,他的無韻詩的激流具有高度的隱喻性,有時這樣毫無必要,在這種情形里就付出了某種矯揉造作的代價。
他的比喻並不總是與自身相等的。有時它是最高超的詩歌,有時則顯然陷入了藻飾,負載著數十個不適當的替代物,而漏掉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的一個準確的詞,它在他的蒼促中溜走了。然而,無論在最糟還是最好的時候,他隱喻的辭語都符合真正諷寓的精髓。
隱喻語言是短暫的人生與他所肩負的廣大而漫長的使命之間不平衡的結果。因此,他需要像鷹一樣銳利地觀察事物,用可以瞬間領悟的閃光來傳遞他的洞見。這就是詩。過於巨大的個性使用隱喻作為精神的速記。
一位倫勃朗,一位米開朗其羅或一位提香畫筆揮舞,那風暴般的迅捷不是他們審慎選擇的成果。受著描畫宇宙的需要的支配,他們無法以任何別的方式來描畫。
莎士比亞的風格結合了各個相反的極端。他的散文是完美的,優雅的。這是一位喜劇細節藝術的天才,一位簡潔大師的作品,是對世間一切怪異奇特事物的光輝的戲擬。
與此截然相對的是他的無韻詩。伏爾泰與托爾斯泰都震驚於它內在與外在的混亂。
莎士比亞的人物常要經過好幾個完善的階段,偶爾會先以詩說話,後來又用起散文。在這樣的情形里,詩體的幾場造成了一種是速寫的印象,而散文體的那幾場則有被潤飾與確定的印象。
詩句是莎士比亞最迅速也最直接的表達方式。它是他寫下思想的最快捷的途徑。這是如此地真實,以至他的許多詩篇讀起來幾乎像他散文的草稿。
他的詩歌正是從它簡略、有力、不羈、混亂與豐富的性質中汲取力量的。
莎士比亞對節奏的運用
莎士比亞的節奏是他詩歌的基本原則。它的氣勢決定了他對話中問答的速度與順序,和他停頓與獨白的長度。
這種節奏反映出英語那簡潔得令人生羨的性質,這一性質使它有可能把一整段由兩個或更多相互對立的命題組成的陳述壓縮成僅僅一行抑揚格詩。它是自由言論的節奏,這種語言屬於一個不豎立偶像,因而誠實而用辭簡潔的民族。
觀眾
莎士比亞的英國編年史對他那個時代的時事多有暗示。那時還沒有報紙:為了聽取新聞(像G. B. 哈瑞森在他的《莎士比亞時代的英格蘭》中記述的那樣)人們聚集到酒肆和劇院里。戲劇是以諷寓說話的。普通人理解它們也毫不奇怪,因為它們與各人身邊的事實有關。
那個時候公開的政治秘密是與西班牙交戰的困境,這場戰爭以激情開始,但很快就成了一件討厭的事。十五年來它一直在陸地與海洋上開展著,從葡萄牙海邊直到尼德蘭和愛爾蘭。
福斯塔夫戲擬的好戰言論逗樂了簡單、和平的觀眾,他們顯然懂得它的意思,並且在他被徵召入伍的那一場里更是開懷大笑(這一場里新兵們靠行賄逃脫了兵役),因為公眾憑經驗知道它的真相。
遠為令人驚諤的是另一個有關當時觀眾的智慧的例子。
莎士比亞的作品,像伊莉莎白時代的所有作品一樣,充滿了對歷史與古代文學,對神話例證與姓名的趣向。如今要理解它們,即使有參考書籍隨手可用,也得是個古典學術的學者才行;但是我們已被告知那時候一般的倫敦人要抓住這些在半空中飛舞的典故並且領會它們卻不費吹灰之力。這我們怎麼能相信呢?
解答是當時的學校課程與我們的大不相同。拉丁語的知識如今被認為是高級教育的一個標誌,在那時卻是學習的最初步,就像俄國以前的斯拉夫文化一樣。在初級的,所謂的語法學校里——莎士比亞上過其中的一所——拉丁語是談話的語言,而據歷史學家特里夫揚說,學生們即使在作遊戲時也不允許說英語。那些能讀會寫的倫敦學徒與店員在家裡與福爾圖娜1,赫拉克勒斯和涅奧珀2朝夕相處,就像現今的小學生之於內燃機和電子元件一樣。
莎士比亞生逢其時,找到了一種已經完全確立起來的,歷時數世紀仍然存在的生活方式。他的時代是英國歷史上一段節慶般的時期。到下一個王朝末期,事物的平衡就已經被打亂了。
譯註:
1、Fortuna,古羅馬神話中的女神,司掌時運。
2、Niobe,希臘神話中呂狄亞王坦達羅斯的女兒,底比斯王安菲翁之妻。因自詡生育能力超過只有兩子(阿波羅和阿耳忒彌斯)的提坦神勒托,阿波羅與阿耳忒彌斯殺死了她的六子六女,而涅奧珀則被變成了一塊石頭,每逢雪融時就流淚不止。
譯按:
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俄語作家之一,鮑里斯·帕斯傑爾納克(1890-1960)也是一個卓有成就的文學翻譯家,譯有歌德、席勒、莎士比亞、卡爾德隆·德·拉·巴爾卡等德語、西班牙語、英語作家的大量經典作品。其翻譯文論亦是極富洞見的文學評論之作,對於俄羅斯現代文學的發展具有深遠意義和廣泛影響。本文選自1956年的兩卷本蘇聯文學選集《文學莫斯科》,中譯系轉譯自英國翻譯家曼雅·哈拉里(Manya Harari,1905-1969)的英譯。
文章來源:見山書齋
題圖:莎士比亞Cospaly
By Frank Neufeld,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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