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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法》:世紀回眸——劉海粟

劉海粟 國畫紅梅圖並跋橫幅1984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編者按:劉海粟作為中國現代美術教育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之一,對推動二十世紀中國美術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創辦了上海圖畫美術院(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前身),並擔任首任校長,首創男女同校、人體模特和旅行寫生等。他青年時旅日赴歐,遍訪法國、義大利、瑞士等國考察美術。劉海粟書早年師康有為,後碑帖融合,以行草為體,且多作畫跋,書畫渾然一體。2017年11月,「滄海一粟——劉海粟藝術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展出其百餘件書畫作品。為此,本刊特推出劉海粟專題,刊發一組相關評論與研究文章,並配發其畫作、書法和題跋等。

劉海粟繪畫題款研究

——以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品為例

鄭長安

創辦上海美專時期的劉海粟

劉海粟相關老照片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珍藏劉海粟書畫作品50件,其中,油畫作品15件,國畫作品33件,書法作品2件,由劉海粟和其家屬分兩批次捐贈。從1924年的油畫《祖宗》到1989年的國畫《憶寫黃山》,作品時間跨度長達65年,涵蓋了劉海粟一生多個重要時期的典型作品,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和典範意義。作品類型全面,風格多樣。油畫涵蓋了人物畫、風景畫和靜物畫三大類;國畫以山水為主體,特別是十上黃山的作品有十餘幅,集中凸顯了劉海粟國畫黃山的最高藝術成就。梅花、葡萄、芭蕉、牡丹、荷花等題材的花鳥作品也一一具備;書法作品行書、草書各有一件,尤其是草書長卷《歸去來兮辭》最為壯觀。劉海粟將其發表在1988年香港《書譜》(《劉海粟專輯》)雜誌上,可見他對該作的重視。

眾所周知,在國畫上題款是元代以來隨著中國文人畫的興起而發展起來的,有力地促進了詩、書、畫、印的結合。題款有助於補充和深化繪畫的主題和意境,也是畫家藉以表達感情、增強畫面藝術感染力的重要手段。其中,強調筆墨趣味、重視書法是一大特色。趙孟頫「以書入畫」和「書畫同源」的觀念與實踐,更是促進了題款藝術的發展,題款中的書法與詩詞在形式和內容兩方面都與畫產生了密切關聯。逮至明、清、民國,題款書法在畫中所佔據的布白位置、字體、用筆、結字、墨色等表現出的風格、志趣、節奏、氣韻日趨完善,並形成詩、書、畫、印相得益彰的新傳統。其中的書畫大家,對劉海粟深有影響的,諸如石濤、吳昌碩俱是此中高手。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珍藏的劉海粟作品,不論在國畫上還是在油畫上,其題款都深具特色,對研究劉海粟的詩文書畫諸藝具有典型的意義:一是呈現著劉海粟的書風演變脈絡;二是蘊含著劉海粟豐厚的學養;三是張揚著劉海粟的寫意精神。

劉海粟的書風演變

劉海粟一生重視書法。在青年時拜康有為為師,這讓他站在時代的高度,摸准了符合其性情的碑學書法脈搏,同時也受到吳昌碩的影響,重視篆書的研習。民國時期,碑學經過乾嘉百年來諸如包世臣、阮元等人的大力追捧,對士子的書法藝術審美起到了引導和示範作用,當時的碑學巨匠以康有為、吳昌碩最具盛名,他們從靈魂深處給劉海粟的書法之路以巨大而深遠的影響。正如劉海粟所說:「他(康有為)在書學上,尊碑而不尊帖,碑中又最看重北碑,取其渾涵質樸,庄穆厚重,格調高。他強調廣搜博覽,不獨宗一家。即使是學習行草,他都要我從方筆開始……我學康體書法,頗得神似。」劉海粟汲取了康體書法樸厚開張的精髓,奠定了他一生厚重雄肆、老辣蒼勁的書風。

劉海粟 行書國畫望仙台煙雲跋軸 1981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1940年的《紅牡丹果圖》題款書法,款曰:「廿九年春,偕妻成成居西爪哇巴剎,山中花氣熏人,多果樹,余每日啖紅牡丹五六十枚,其味鮮美,作此遣興,海粟。」字體是行中帶草,以圓筆主導著筆勢的生髮。字形雖是行書樣式,精神卻是草書的暢達流轉,可以說是其逸筆草草隨性生髮的,所謂「作此遣興」實是其心境的自述。正如劉海粟所說:「1927年後,我開始練習《散氏盤銘》,又學了一陣子張旭、懷素草書,因此,雖在字形筆畫上保存了康先生的一些東西,但已經加以變化,開始追求自己的藝術個性,逐漸跳出了康體的樊籬。」是年,劉海粟在印度尼西亞巴城舉辦畫展籌賑難民,也可見其拳拳愛心。

1941年的《陳子昂詩意圖》《南宮雲山圖》《真龍》三幅作品的題款書法,與《紅牡丹果圖》書風迥異,變圓為方,有魏碑行書筆意,是劉海粟早期成熟書法的經典樣式。字形趨於扁方,以方折之筆為主,雜以圓筆為輔,筆調輕鬆,自然清健,線條瘦勁,布白自然,起伏錯落,都顯示出劉海粟此時非同尋常的用筆和章法能力。

劉海粟 行書國畫陳子昂詩意圖跋中堂 1941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一位書家前後期有變化,包括暮年突然變化,極為自然;一個人同時有兩種以上面目,也屢見不鮮。但前後期之間,兩種絕然不相同的字體之間,每有共性,也有過渡階段,將前後作品聯成一體。」1955年的《莫厘縹緲圖》題款書法,即是劉海粟前後期過渡的典型作品。較之1941年的《陳子昂詩意圖》,該題款書法的字形仍以扁方為主,用筆卻是變方為圓,線條厚勁了許多。後期題款書法的厚重蒼勁與此一脈相承。

1978年的《夏山欲雨》和1979年的《黑虎松》題款書法,愈加圓厚,內斂中蘊含著蒼勁的張力,濃墨、渴墨交替,其時劉海粟得到平反,病亦痊癒,心情舒暢,從中可見其生命力的頑強。

而1988年劉海粟十上黃山後所作的精品《吞吐黃山》《金箋黑虎松》《黑牡丹圖》《金箋牡丹圖》《文光亭潑墨圖》《十上黃山白鵝嶺寫天都峰蓮花峰》《雲山縹緲圖》《鳳凰松圖》《丞相源圖》《清涼頂》等國畫,皆是一時絕藝,足可彪炳畫史。其題款書法也大放異彩,足與古人相頡頏。

劉海粟 國畫清涼頂圖並跋中堂1988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劉海粟 行書國畫芭蕉圖跋軸 1982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吞吐黃山》的題款書法,款曰:「吞吐黃山,裂壁千仞。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九日,石筍矼畫十八羅漢。劉海粟十上黃山,九十三歲。」字字如山嶽般穩重,氣勢藏而欲發,動人心魄。字形無不如意,或方或扁或長,貴在用筆凝鍊而有曲曲遞進之妙,字勢雄強。墨法濃墨耀精神,渴筆蒼勁有真氣。正如他在1971年10月23日回函李家耀所說:「對古人下功夫,不為古人所囿,汲取古人精英,還要打破古人的窠臼,以自成其個性發揮的創造。從古人入,從造化出的妙境,仍須藉筆墨以達到,而運用筆墨,先須注意運腕。作畫運腕的力量,不但見之於筆毫達到處,而且要見之於筆墨未到處。運腕必須從書法入手,正如吾弟所說,以書法為骨幹,無往不利。東坡說:『此竹數寸耳,而有尋丈之勢』,可說明此理。不是運腕超脫,哪能到此!」移之於此,品評劉海粟書法最是合意。

以上作品的題款書法都為行書。1988年《墨牡丹圖》以草書題款,濃墨渴筆相間,字勢連綿,蒼勁華滋。不管是行書題款,還是草書題款,劉海粟都善於根據畫面具體情況,以積墨、宿墨、潑墨等手法,營造水墨交融的意境,使濃、淡、潑、破、積的墨法在題款書法中,極盡無窮變化,又保持了書法審美意趣。

劉海粟 國畫墨牡丹並跋橫幅 1988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劉海粟的豐厚學養

元代以降,我國的繪畫題款十分講究「詩畫並茂」,題款內容要能傳畫外之意,或相得益彰而增彩,或彌補不足而完善,總之要把詩畫之長融為一體。劉海粟注重詩詞學養,明曉詩詞題款對畫境的重要意義。1980年他在上海美術展覽館做《詩書畫漫談》演講時,如此夫子自道:

我不是詩人,也不是詞家,不會吟詩,不會填詞,但我愛好詩詞,我喜歡學習……有了書法基礎,懂了詩詞,筆墨就不同了。畫家的思想感情,或者說畫家的「心境」,往往是在他的作品的「意境」中表現出來的。我因為生活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心境十分開朗。當然,過去遇到不少波折,但過去的波折越多,現在的心境越開朗。一定要經得起波折,才不會畫出平平淡淡的畫來。

劉海粟說這段話時非常謙虛,正是經歷了時代風波曲折後,他才進入人生的更高境界。下面從文、詩、詞三個方面的題款來分析劉海粟的學養。

文以1955年的《莫厘縹緲圖》為例,該作款文曰:「乙未五月,與伊喬住東洞庭山雨花台,每晨登莫厘峰,放筆寫太湖勝概,烈日風雨無阻,墨沈淋漓,點畫狼藉,如蠶食葉,偶爾成文。劉海粟並題。」為文輕鬆,述事明了,得簡潔之勝。該作有一代名士冒廣生、江庸、向迪宗、章士釗、吳湖帆、沉劍知、張伯駒、黃君坦、陳琴趣、陳兼與、林松峰等多人題詩、題詞作跋,都讚歎劉海粟畫意的高妙。

劉海粟 行書國畫莫厘縹緲圖跋中堂 1955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詩以1988年的《金箋黑虎松》為例,款文曰:

十上黃山畫黑虎松並憶李可染。一九五四年夏與可染同學同畫黑虎松及西海,朝夕討論,樂不可忘。今可染已自成風格,蔚然大家,松下憶之,忽忽三十四年矣。揮手鬆間路,迢迢各一天。江山添畫稿,歲月洗風煙。颯颯雲濤里,孜孜墨浪間。何年來北海,同寫眾峰巔。劉海粟信筆亂書,九十三歲。

詩文情真意切,娓娓敘述與李可染同在黃山畫黑虎松和西海朝夕相處的情形,令人神往。更有對老友成為一代大家的欣慰歡悅之感,而往事彷彿在瞬間過去了三十四年,頓時感喟不已。五律詩句的精練,包含情感信息大,更是抒發了歲月滄桑和對老友的無限思念,以及再晤同畫同游的期待,感人至深。

詞以1988年的《十上黃山白鵝嶺寫天都峰蓮花峰》為例,款文曰:

菩薩蠻。天都臉上雲紗繞,蓮花聳若蟠然老。嶺上展金箋,墨潮隨興添。香風吹短笛,耳畔松濤急。山畫兩蒼蒼,鐵崖老更剛。一九八八年八月七日十上黃山白鵝嶺寫天都峰蓮花峰,劉海粟,九十三歲。

這首《菩薩蠻》以繁音促節來表現深沉起伏的情感。劉海粟對黃山情有獨鍾,「昔日黃山是吾師,今日黃山是吾友」是其與黃山關係的最好獨白。他每每通過對景揮毫的激情創造,展示磅礴的氣勢。面對著天都峰、蓮花峰雲氣繚繞的奇景,他展出金箋而生揮毫之興,通過聽覺的通感,諸如風聲如吹短笛響,耳邊更有松濤陣陣之聲。山之蒼茫與畫之蒼勁,是因為人老手更辣,筆有鐵杵之力,才能畫出鐵崖的剛硬之姿。用字精練,意境宏闊,是一篇難得的描寫天都峰蓮花峰的佳作。

無怪乎1977年劉海粟書畫展在香港舉辦之時,香港「詞學泰斗」羅慷烈在序文中指出,劉海粟畫境的高妙,實源於他的豐厚學養。羅慷烈說:「海粟翁之涵渾汪茫,推陳出新,幻變不窮,沾溉萬品,盡得風流……然徒藝者亦無由至此。必也情性襟度學問辭章,輔而成之。翁豪邁和樂,放懷得失,與人交,無崖岸,披肝瀝膽,此情性襟度之事也,宜其老而彌健矣。於書無所不窺,舊著《六法論》等,流傳已久,學者圭臬之,特其緒餘爾,此學問之事也。其詩清峭似柳子厚,閑適似楊誠齋;偶然倚聲,橫逸似陳龍川、劉龍洲,若近作《水龍吟》鐵骨紅詞,和者甚眾,及答和拙作《賀新郎》,蓋可見矣;此辭章之事也。翁之篆隸行草,靡不韻高精絕。余尤愛其狂草,夭矯蒼勁,不可端倪,祝枝山、倪元璐弗能過也。而人但知翁畫,豈其然哉!」

劉海粟 國畫光明頂速寫並跋橫幅 1982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劉海粟 國畫黃海一線天奇觀橫幅 1976年 劉海粟美術館(上海)藏

劉海粟的寫意精神

劉海粟書畫的寫意精神立足於性情的生髮,具有強烈的揮寫性。1940年《紅牡丹果圖》的題款中有「作此遣興」,1980年的《清奇古怪》的題款中有「信筆」,1988年居然有五件作品中都有類似的表述,如《金箋牡丹圖》題款中的「亂塗」、《金箋黑虎松》題款中的「亂書」、《黑牡丹圖》題款中的「一揮而成」、《鳳凰松圖》題款中的「信筆」、《丞相源圖》題款中的「信筆」。這種重視創作中性情的表達,是劉海粟突破成規、叛逆創新的助力。

劉海粟 國畫金箋牡丹圖並跋橫幅 1988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劉海粟自述其小時候學畫的情形:「只有我不受約束,自己亂畫,老師說我亂塗,畫得最壞。」又說「現在我落款,有時還題上『亂塗』兩字……當然,幼年塗鴉絕非創作,是性格的流露。」所謂「亂畫」「亂塗」「信筆」,都是強調他不願受到既有成規的約束。「亂」是破壞規矩、不遵成法的新變,有性情的因素,更有他對書畫寫意創作精神理念的執守。在另一則題跋中,劉海粟也表達過同樣的意思:「興酣落紙,運筆縱橫,自覺越寫越精彩,忘了規矩而點畫狼藉。」說明他創作時忘了規矩,進入以性情為主導的寫意創作激情狀態,畫面的效果即便是點畫狼藉,也屬高格之境。

1980年創作的《清奇古怪》,是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品中最大的一幅畫,橫700厘米,縱92厘米。款文曰:

清奇古怪舞夭矯,風火雷霆劫不磨。一九八〇年七月二日重遊光復,馳毫驟墨為古柏寫真,風落雷轉,一揮而成,東坡雲「當其下筆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個中人許道隻字,劉海粟信筆書,年方八五。同游者,夏伊喬、凡一、張文俊、張繼馨、張瑞林、祁連慶。

劉海粟畫出了漢代柏樹歷經千年歲月所獨有的滄桑鐵骨精神,是其興緻高昂、大筆縱橫揮運、不存成法於心的激情創作狀態的真實寫照。「風落雷轉」「一揮而成」「當其下筆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都是描寫迅疾的揮毫狀態,是他的寫意精神的高度張揚,其作品的意境旨在進入氣勢駭人、胸襟博大以及氣象磅礴的審美內核。

劉海粟 清奇古怪舞夭矯並跋卷 1980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劉海粟在其油畫作品上題款,是他的創新。民國油畫家在他們的油畫作品上很少題款,即便題款也多是把姓名簡單地標識出來,且位置在無關畫面宏旨之處,類似宋畫在不起眼處落款一樣。劉海粟毫不顧忌現有油畫作品題款的通行慣例,如同對國畫一樣題款。典型作品是1982年《廈門日光岩》,題款曰:「怪石石尖堆怪石,奇峰峰外有奇峰。日光岩頂霽欲開,半空翠影接澎台。一九八二年二月九日,劉海粟,年方八十七。」以油畫排筆題款書法,保持著中鋒用筆的狀態,沒有用墨而用彩,節奏韻律隨著色彩的變化而自然體現出來,可見其書寫的激情狀態。

劉海粟在《馬蒂斯六十生辰》一文中說:「我現在更信任我從前的主張,反對法則,以直覺去透入藝術品,以情感去吟味的話。我所說的『絕對的永恆』,並不是當作我們所表現的世界的方式、種類、數目,而是情緒的奔放。」其核心思想依然和其書畫創作的「亂塗」「忘了規矩」的寫意精神一致。在《昌國畫》一文中,劉海粟說:「元四家以其高士逸筆,大發寫意之論,其作品思想,不期而與現代歐西之新藝術相合……降及明、清絕續之交,畫傑石濤、石溪出,本其主觀之情,而成恣縱之畫,超然脫然,既無系統之傳承,又無技巧之匠飾,著象於千百年之前,待解於千百年之後,真永久之藝術也。」

又在《石濤與後期印象派》一文中說:「石濤之畫與其根本思想,與後期印象派如出一轍……後期印象派之為畫,悉本其主觀感情而行。」

由此可知,劉海粟的油畫與國畫創作,都注重於主觀情感的生髮,所有的筆法、形式、色彩都服從於他熱烈磅礴的感情,他實質上強調的都是蘊藏於胸的不得不噴薄而出的寫意精神。

綜上所述,劉海粟的繪畫題款,以樸厚蒼勁的書法和豐厚學養的詩詞作為內涵,立足於張揚性情的寫意精神作為審美旨歸,與其繪畫作品相得益彰、相互助益。

作者系劉海粟美術館(常州)研究部主任

劉海粟 國畫五龍潭並跋中堂 1980年 劉海粟夏伊喬藝術館藏

劉海粟的書學淵源與風格流變

謝志明

劉海粟 國畫褪卻紅衣學淡妝並跋橫幅 1972年 劉海粟美術館(上海)藏

近人研究劉海粟,多闡述其對中國近現代美術教育的影響,或石濤、西方繪畫思想、後印象派對其繪畫的影響,大都從繪畫的角度研究其藝術人生,少有提及其書法造詣。

自古既有「書畫同源」「書畫同體」的說法,認為書畫本為一家,唐代張彥遠曾言「書畫易名而同體也」「陸探微亦作一筆畫,連綿不斷,故知書畫用筆同法」「張僧繇點曳斫拂,依衛夫人《筆陣圖》,一點一畫,別是一巧,鉤戟利劍森森然,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吳道玄(子)古今獨步,前不見顧、陸,後無來者,受筆法於張旭,此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元代趙孟頫在《論畫詩》中說:「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需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客觀地說,通過筆墨表意的中國畫與中國書法有著本原的聯繫,而兩者之間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從古人對於書畫兩者關係的論述,可看出書法對繪畫的影響,遠遠高於繪畫對書法的影響。劉海粟很早便認識到了這一點,並將之運用到其繪畫中。1936年李仲乾為劉海粟所作中國畫《山君真相》題曰「山君真相。海翁畫此虎,筆用中鋒,蓋右軍龍爪書筆法也。」這印證了書法用筆對其繪畫的影響。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中有雲「夫象物必在於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於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此句表達了傳統中國繪畫畫理的基本內容,言明了以狀物為宗旨的繪畫藝術歸於用筆,也闡述了一種現象:工畫者多善書。縱觀劉海粟繪畫創作生涯,書法伴其一生。他很好地將書法與繪畫結為一體,是當代書畫結合的良好範本。基於此,有必要進一步探討其書法藝術。從其所遺留的繪畫題跋、對聯、題匾、手卷、信稿等,可見其學書的取法與特色。

劉海粟 行書國畫夏山欲雨圖跋軸 1978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家學啟蒙:根植傳統、始學顏柳

光緒二十二年(1896)三月十六日,劉海粟出生於江蘇常州府武進縣青雲坊靜遠堂劉氏舊宅,原名槃,字季,後改名海粟,家中排行第九,所以又名劉九。其父劉家鳳為武進世家子弟,年輕時曾參加過太平軍,但時運不佳,棄政從商。其母洪淑宜為清乾隆進士洪安吉的孫女,家學淵源,通曉詩文,對劉海粟的啟蒙教育影響至深。劉海粟六歲進家塾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八歲習字兼習繪畫;九歲臨柳公權《玄秘塔碑》、顏真卿《顏家廟碑》《麻姑仙壇記》;十歲入繩正書院學經學、史學、《芥子園畫譜》,並開始接觸西式課程。同年「暑假前舉行遊藝會,當案寫《玄秘塔碑》句「『逢源會委、勇智宏辯』大字對聯一副,得師友之讚賞。」展現了自己的遠大抱負和書法才能;十三歲始學篆書,對此年紀的孩童來說有一定的難度,未像學習顏柳一樣取得好的效果。從八歲習字到十六歲輾轉上海,劉海粟更多的是從實用角度接受的書法教育,未將其升華為藝術。從其書法取法及歷程來看,此為學書的基礎階段,也正是此階段的學書,才有了書畫一體的意識,才有了將篆隸筆法運用到繪畫中的突破。

劉海粟 行書臨米芾蜀素帖·重九會郡樓橫幅 1972年 劉海粟美術館(上海)藏

青年奠基:初識恩師、轉學北碑

1912年11月23日,十七歲的劉海粟與烏始光、張聿光等創辦了中國第一所美術專門學校—上海圖畫美術院。之後將近十年的時間,劉海粟都在為突破繪畫和美術教育而奔波,此階段書法未有新的取法,直至1922年3月「初識康有為,並被收為弟子,從學書文」。就如劉海粟自己所言「從康老先生那裡轉益最多的是書法」。康有為是全能之才,多領域皆有驚人建樹,在書法方面,他於光緒十五年(1889)所著《廣藝舟雙楫》,從理論上全面系統地總結了碑學,建立了完整的碑學體系,是繼阮元、包世臣之後碑學的集大成者。在理論上他提出「尊碑」之說,大力推崇漢魏六朝碑學,強調筆法力度等思想;在創作上,他推崇以「篆」入書,學北碑、棄唐碑。劉海粟認真研讀《廣藝舟雙楫》,接受其碑學思想,並從書法實踐中付諸行動。康有為建議他由顏書而入魏碑並學鐘鼎大篆:「唐碑摹之已久,多處損壞,輾轉翻刻拓印,已非原貌。顏字寫法也有師承,要追本求源。學書要以鐘鼎石鼓文入手」,但又云:「只是你年齡已過,身為校長,沒有時光從頭練起,可先寫《石門頌》,再寫《石門銘》」。《石門頌》為漢代摩崖刻石,大氣磅礴,揮灑自如,筆勢縱放,奇趣橫生,飄逸有致,整齊規範又寓於變化,用筆既有篆又有行草筆意,被書家稱為「隸中之草」。《石門銘》為北魏石刻,其吸取了同處一地的《石門頌》等刻石的蒼拙俊逸的篆隸筆法,筆勢與體勢也借鑒了《石門頌》的跌宕奇崛、奔放開張的特點,發展成奇崛開張的北魏楷書。兩碑雖為不同書體,但有相同特點:筆勢縱放,奇崛開張。通過對兩碑的大量練習和康有為的悉心指導,劉海粟的書風有了較大改變,從蒙學階段的唐楷意味轉向氣勢開張的北魏書風,與康有為的書風極為相似,甚至可以以假亂真。另外在行草書學習方面,康有為要求他「從方筆開始,橫平豎直,起收轉落,一絲不苟,寧澀勿流,寧拙勿巧」,追求古拙氣息。從劉海粟行書「逸氣良辰」聯和康有為「養色委懷」聯中可以看出,此階段劉海粟深受康有為的影響。

劉海粟 行書國畫丞相源圖跋中堂 1988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中年變法:突破康體、碑帖兼學

從劉海粟的書法臨摹與創作來看,其真正接近書法、走進書法藝術殿堂,是從康有為召其為入室弟子開始的。他追隨康有為學書的那幾年,快速複製了其師學書所走的路線,學北碑、重篆隸。康有為更是對其手把手示範,並讓劉海粟臨摹其作品。1922至1927年的幾年中,他秉承康有為的碑學思想,在書體創作上以康體為模範,但隨著閱歷的豐富,他打破了康有為碑學思想的桎梏與康體的藩籬,在臨習過程中取諸家之長,接近帖學,學習懷素、米芾,《閣帖》,漸漸擺脫了康體書法的影子,走上了創作之路,自成一家。他的書法與題跋以行草為體,以碑為姿,用篆書筆意強其線質,故其書拙中寓巧,耐人尋味。他曾說:「書畫一定要變,不變沒有出息,變才有進步。」劉海粟這裡的變不是盲目的變,而是有意識、有目的的改變。這正如其題跋中所提到的書法創新觀:「鍾王不能變乎蔡邕,蔡邕不能變乎古籀,今古雖殊,其理則一。鍾王變新奇而不失古意。降而為蘇、黃、米、蔡諸公之放蕩,猶特法外之意。」顯然,劉海粟主張師古而不泥古,創新要依法而變,要有所依據,古為今用,不失古意。劉海粟在對《石門頌》《石門銘》以及康體學習的基礎上,開始臨習其他書體,拾取放棄多年的大篆書,也開始追求抒發性情的「顛張醉素」,並摹習北朝墓誌。

劉海粟 行書國畫黑虎松跋中堂 1981年 劉海粟美術館(常州)藏

受康有為、吳昌碩等人的影響,他開始關注和收集古代字畫,並從中汲取多種營養。他遠追晉唐,近取蔡元培、沈曾植。這一時期,劉海粟的書法以行書居多,並且多出現在繪畫題記中。他繪畫作品中的題記,多根據繪畫內容、格局書寫不同的書體。在行草書取法中,如1927年《致蔡元培信函》,有較強的黃庭堅風貌,突出了黃庭堅行草書中橫、撇、捺舒展的造型,線條瘦勁又富有彈性;1935年《黃山孤松》的題跋,又展現了蘇軾筆意,用筆厚實,結體開張,字形扁平,體態豐腴,左右撐滿,寓拙於巧;他學董其昌,由擬董其昌仿張僧繇《沒骨青綠山水圖》中的兩段題跋可知;他學徐渭、倪元璐、惲壽平等,從其寫意花鳥和藤本花卉上的題詞可窺。他還學習過米芾,還由沈曾植上追到黃道周、顏真卿、李北海,追溯到二王……

另外,劉海粟除了從古代字畫中取法,在留洋期間,西方後印象派強烈、絢爛的色彩影響了其繪畫、書法的章法布局與墨色變化。這是劉海粟學書取法最為雜亂的一個階段,也是其書風孕育最長、最主要的一個時段,長達四十年。期間取法諸體,以行書為主,亦有魏碑姿態,個人風格漸趨形成。

劉海粟學書取法涉獵較廣,遠追秦漢,近取明清,晚年鍾於大篆與狂草。他不僅勇於創新,更善於兼容並收、碑帖融合。他的書法表現技巧多樣,具有明顯的審美意趣。最能代表其書法成就的作品,當屬其晚年行草書。他將《毛公鼎》《散氏盤》等大篆渾樸古拙的筆意,與唐宋書家法書的映帶牽絲相糅合,形成其蒼茫厚重又不失靈動的風格。他用篆書的筆法揮灑行草的質感,用行草的流動打破篆隸的樸拙,將碑與帖進行融合,推其書法藝術走向高峰。劉海粟大氣豪放的個性,也影響其審美取向,使其進一步追求樸拙、厚重的陽剛之美,故其書也展現出朴茂遒勁、雄渾洒脫的藝術個性。

劉海粟 行書七言聯 1984年劉海粟美術館(上海)藏

耄耋之老:書畫同體、自成風格

觀其八十歲以後的書法作品與題跋,其書風格調趨於穩定,通過之前幾十年的學習,逐漸形成自己的面目—雄渾洒脫,雋永醇厚,縱橫恣肆,碑帖融合。這段時間,他鐘於大篆,尤喜《毛公鼎》《散氏盤》,「作篆書《臨毛公鼎銘文》並跋曰:學書必從篆始。求篆於金,求分於石。」更厚愛於狂草,「作篆書橫幅(節臨《毛公鼎》)和草書橫幅(節臨張旭草書)給長女劉英倫」「作中國畫《紅梅》,並以狂草題詩」「用薛景章所贈白沙茅龍筆作《歸去來兮辭》狂草長卷」……晚年的劉海粟對書法的練習與創作,貫穿於其日常生活。不同於幼時的啟蒙,也異於中年為繪畫題跋的實用,此時的學書是源於對書法的熱愛、將其看作一門藝術,所以這時期的書法作品也得到了當代人的高度評價:潘受先生讚譽劉海粟「能詩、能詞、草書瓣香懷素,行書神似翁松禪。並世畫人,兼此數長,蓋世不一二見」。饒宗頤也曾言「翁之篆隸行草,靡不韻高精絕。余尤愛其狂草,天助,不可端倪,祝枝山、倪元璐弗能過也。」可見劉海粟的書法作品,在當時已得到認可並受到廣泛好評。

客觀地說,劉海粟是一個文人畫家,他通詩詞,精書法,講究書畫結合,不論章法布白還是筆法融合,在其繪畫與題跋中均相得益彰。

書法對繪畫的影響主要體現在筆法上,他常以古籀、狂草筆意入畫,他畫松用篆書,「《蒼松》一幅,出以篆籀之筆,恣肆蒼鬱,不可名狀」,其畫古意盎然、蒼茫雄渾;他畫「風荷」用行草筆法,行草用筆的流動,恰當地表達了風吹荷舞的動勢,隨手題跋,應白造勢,書畫渾然一體。

繪畫對書法的影響,主要體現在章法墨趣上,劉海粟晚年書法作品體現得尤為突出。其晚年書法作品以行草書為主,較前期少了細節的刻畫,更多的是得神韻,追求整體氣息。觀其草書《歸去來兮辭》,映入眼帘的是墨色的對比,塊面的衝擊,追求整體的美感,強調筆下的骨氣和管運縱橫的書寫性,滿紙更像一幅風雲變化的水墨畫。劉海粟長期進行中西繪畫的融合,他所追求的梵高、塞尚那種簡練的線條、強烈的色彩對比,推動了其晚年潑墨重彩畫的成功。追求塊面的章法,也勢必會影響其對傳統書法章法的認識。另外,粘滯阻塞等油畫用筆方式,似乎也影響其書法用筆。有人評價劉海粟的行草書,線條缺乏提按轉折變化,兩者之間是否有所關聯,還有待探討。

作為傳統寫意畫家,劉海粟的書法與繪畫是相輔相成的,離開哪一個都無法客觀評價其藝術成就。深厚的書法功力造就其繪畫線條的質感,而繪畫給予其書法章法布局與筆墨趣味。傳統繪畫的線與書法中的線都是具有生命力的,是抒情表意的外現,而這種生命力的外現除了紙筆的磨合,更多來自於書畫家書寫的率真。這種率真實為書畫家心性的流淌,人文的修養。劉海粟在其美育教育中非常注重培養學生的理論修養,要求學生拓展視野,一專多能。劉海粟的書學歷程及教育思想,對當今學書學畫之人,是非常有借鑒意義的。

劉海粟 國畫層波疊浪圖並跋橫幅 1982年 南京藝術學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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