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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村上春樹書寫大歷史:《刺殺騎士團長》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嗎?

早在去年3月於日本出版之前,村上春樹的新作《刺殺騎士團長》就已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在尚未引進中文版以前,中國讀者就已通過種種途徑了解到,這部最新的長篇小說涉及日本侵華戰爭、南京大屠殺等敏感內容。這也讓許多熟悉村上春樹的讀者感到好奇,這位經常被評價為走「小確幸」路線的日本作家,是否能夠把握得住這類沉重題材?小說又是怎麼體現日本侵華戰爭、怎麼評價南京大屠殺的?

今年年初,《刺殺騎士團長》中文版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正式譯介出版。讓我們一起來看看,當村上春樹將筆端伸向大歷史,他的小說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嗎?

《刺殺騎士團長》

村上春樹 著 林少華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8年1月

- 熟悉的配方 -

羊、青蛙與小熊

在走進新作品之前,我們不妨先來回顧一下村上春樹的典型味道。

在結構鬆散、宛如散文的小說《且聽風吟》和《1973年的彈子球》之後,村上第三部小說的結構和情節都更為完整,這便是《尋羊冒險記》,也是村上春樹第一部被翻譯成英文的小說。比起前兩部作品更為寫實的背景,第三部小說建立在一個荒誕不羈的假設之上:主人公被神秘人脅迫,要求必須找到一頭「特殊的」背部帶星紋的羊,這隻神秘的羊會尋找宿主,進入人們體內,進而控制人們的意志。

《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著 林少華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1年

「尋找羊」尋找的是什麼?村上筆下的「羊」,是像卡夫卡的甲殼蟲一樣的嚴肅象徵嗎?人們對此有著不同的解讀。《尋羊冒險記》譯者林少華將尋找羊的荒誕過程,比喻為「尋找邪惡的所在,尋找明治以來的日本現代化進程的軍國主義的源頭」,將村上的寫法稱為與日本近代歷史觀「決絕的戰鬥姿態」。

姑且不論上述闡釋是否準確,我們只能說,單憑一本小說來理解村上的比喻是不足夠的,僅僅從一個意象著手為村上的小說尋找意義也稍顯倉促。但只要你繼續閱讀便可發現,在這隻「羊」之後,他的小說里還出現了許許多多的生物,主人公的學科背景也經常是生物學。

《神的孩子全跳舞》里有力爭拯救地球、與蚯蚓君鬥爭的「青蛙君」,以及會做蜂蜜餅的「熊」;在《海邊的卡夫卡》中,中田先生可以跟貓煞有介事地進行交流,後來還獲得了一撐傘就可擊落奇怪生物的「超能力」。即使是在更為現實主義的愛情小說《挪威的森林》里,「我」對綠子的表白也是童話式的,「我喜歡你,就像喜歡春天裡的熊。」

事實上,除了這些真真假假的動物,村上小說中還有許多虛虛實實的人物(女性比男性更為明顯),比如《彈子球》里為了區分彼此而各自編號的雙胞胎姐妹,還有《尋羊冒險記》里把耳朵露出來特別美麗的女友……他們雖然屬於人類,但在故事發展中卻跟「青蛙君」和「電視人」的作用差不多——無緣無故地闖入,有著奇怪的想法和言談,並調劑或改變了「我」的生活。

誰能講清這些奇怪的生物/人類代表了什麼?或者說,這些意象又具有什麼深意?諸如青蛙君、蚯蚓君的設定,分別隱喻著什麼樣的力量?我們想必很難用「權力意志」、「軍國主義」這般清晰的語言來加以評論或界定。所以,村上春樹的精彩之處可能恰恰在於,他沒有體現出評論家預設或認為的那種集中的、咄咄逼人的 「決絕的戰鬥姿態」,反而由此獲得了一種發散的、閑散的幽默趣味。比如《神的孩子全跳舞》其實是以神戶大地震為 「大主題」的,但村上並沒有直接觸及地震災難和受災民眾的慘痛,反而創造出了青蛙君前來聯合銀行小職員「大戰蚯蚓君」的故事,形成了一種啼笑皆非的效果。

插畫中的村上春樹

以上所說的寫作方式,也是村上本人創作觀念的體現,正如他在《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中自陳的那樣,對他來講,寫小說從來不是一件苦差事,「快樂」和「舒爽」的感覺才是最重要的。至於選擇題材,也不必像海明威一般選擇極具分量的戰爭題材,自然可以從身邊微不足道的事情開始寫起,「即便沒有這種威猛張揚的經歷,人們其實也能寫出小說來。不管多麼微不足道的經歷,只要方法得當,就能從中發掘出令世人震驚的力量。」

不用過分迷戀「分量」,可以從身邊所知道的事情開始寫起——這段話即是村上對青年小說家的指引之辭,也可視作是村上對於自己的寫作的正名。

- 熟悉的味道 -

「騎士團長」、少女的洞口與夢中交合

如果帶著上述想法再看《刺殺騎士團長》,我們也許可以發現一些有趣的事實。

這部新小說依舊包含許多奇異的橋段,都可以與經典的怪談和童話相聯繫。「我」在夜間聽到的鈴聲,可以與上田秋成的怪談《二世緣》聯繫起來,只不過《二世緣》的原版故事更為駭人:一個富農的兒子夜裡看書,總聽見院子里的石頭下一種聲音,叫人把石頭挪開,發現了一具棺木,裡面是一個瘦得如同魚乾的木乃伊,他的手在不停地敲打鉦。而在《刺殺騎士團長》之中,現實中的「我」找來施工隊,也將發出聲音的石頭堆挖掘開,發現了一個圓形的洞口,下面是一個石室,石室內並沒有木乃伊,只有一個類似於佛教法器的古鈴,想必就是它夜夜發出聲音。

打開石室的後果,就引出了《刺殺騎士團長》更為核心的形象——「騎士團長」。「騎士團長」是一個「三寸豆腐丁」小人,自我介紹說是「理念」,借《刺殺騎士團長》畫作里「騎士團長」的形象說話。「理念」也是第一部小說的副標題,日文片假名拼成idea。

至於《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是「我」在好友雨田政彥的房子里發現的,畫作者是雨天政彥的父親畫家雨田具彥,畫作題材取自莫扎特歌劇《唐璜》中刺殺騎士團長的場面。只不過,據「我」對歌劇《唐璜》的了解,這幅畫對刺殺場面做了不小的改動,特別是除主要人物以外,畫中還添了一個從地上洞穴里鑽出來的男人。

這個男人從地上的圓形洞穴里鑽出來, 而「我」打開了石堆下的洞穴,都與洞穴有關。如同作者在小說中所說,反覆出現的神秘的「洞穴」富有性意味,是與女性、特別是少女有關的。其中一個重要的少女,就是 「我」的妹妹、一個年少夭折的女孩,她生前是《愛麗絲漫遊奇境》的狂熱粉絲,曾和「我」一起看富士山的風洞,後來還發現了一個岩石後面的小洞,並不顧他人的反對前去探視,出來後跟哥哥也就是「我」興奮地說:「愛麗絲真的有喲!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貓也好撲克牌士兵也好,全都在這個世界上。」

愛麗絲漫遊奇境

因此,就像《海邊的卡夫卡》以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的神話作為背景一樣,《刺殺騎士團長》背後也有一個愛麗絲漫遊奇境的故事,不光騎士團長這幅畫是關於神秘洞口的, 「我」後來也進入了小石廟後的洞口,從現實世界中消失了一段時間。

從「進入洞口」再說到性事,在這本新作中,主人公「我」在夢中與已經分居的妻子交媾,而數月後,妻子竟然產子。妻子的懷孕是否是由「我」的「理念之精子」造成的?小說家並未說穿,但卻暗示如此。這一點可與許多生魂離體、夢中交合的「傳奇」相比擬,比如《牡丹亭》或者《離魂記》。(在村上更早的作品《海邊的卡夫卡》里,也有類似的情節。)

所以說,由怪談、傳說到童話,再到騎士團長出現在「我」面前,村上的小說還是浸泡在多層「童話故事」中。只是作為「理念」的外殼——「騎士團長」似乎是更深刻的,但就像沒有人能明白羊的「意志」一樣,「理念」是什麼,也是沒人能講清楚。不過,令人熟悉的是,「三寸豆腐丁騎士團長」講話也不太正經、東拉西扯、顛三倒四,把「我」稱為「諸君」,把「沒有」說成「無有」,還利用全知視角對「我」和女友的床笫之事毫不避諱——其中仍然有著村上閑散的幽默味道。

- 熟悉的「村上式」-

人們不應對他的「大歷史」懷有過高期待

很顯然,村上春樹不願意僅僅停留在講述風趣童話層面上,新作上下兩部的副標題「理念」和「隱喻」都已足夠嚴肅——「理念」讓人想起柏拉圖的「理念說」,即藝術是對於完美理念的模仿。而在小說里,借著騎士團長的形體,「理念」直接侵入現形了,可以與「我」在腦中對話,可以引導「我」的生活,還能創造一個時空穿越的入口,讓分居的妻子受孕。

村上的嘗試是否成功呢?一方面,用「理念」對照現實,村上春樹的小說結構更趨於完善了。其處女作《且聽風吟》是沒有結構的,幾乎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挪威的森林》算是有兩條線索對比的結構,故事在直子和綠子兩位女孩兩種命運之間交替進行。在《海邊的卡夫卡》里,作者將青少年離家出走映射為希臘神話作俄狄浦斯「殺父娶母」,這已經比之前的所有故事都為複雜了,但還是無法與《刺殺騎士團長》「理念」和「隱喻」這樣包羅萬象的大詞相比。

另一方面,正是因為以「理念」以及「隱喻」作為上下部副標題過於宏大,使得小說人物有點兒變成了為辭彙作「註腳」的意思。比方說,無論是「我」的妹妹小路,還是現實的真理少女慧,指向的都是那個神秘的洞穴,而非她們自身。「我」的妻子也只是一個離開的背影,與丈夫的分手複合缺少動機,存在的意義大概止步於證明那場夢中交合的可能性。至於鄰居免色、朋友雨田,就更像是「理念」的工具了。如果與《挪威的森林》做對比,我們可以明顯地發現其中小說人物情感由充盈到逐漸模糊的過程。

無論如何,村上列出「理念」和「隱喻」這一做法都是值得理解的,因為它們還牽涉到另外一個問題,即大歷史的講述。不知道村上本人是否立志將這樣的「大詞」與大事件大歷史相對應,但對中國讀者來說,這部小說值得關注的一點,就在於將日本侵華戰爭及德國納粹引入了情節。《刺殺騎士團長》的畫作者經歷過一場對納粹高級官員的謀殺,畫作者的弟弟曾參加過中日戰爭,親歷過屠殺平民,從戰場上退役後選擇了自殺。以《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為集中點,畫中影射的歷史事件與觀畫之人的經歷互相映照,小說的時空也從當下,一直延伸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南京的長江之上。

只是,人們可能不應該對村上的「大歷史」懷有過高的期待,因為他筆下的大事件或大歷史,都沒有作為貫穿小說、主導故事的線索,反而與其他故事橋段一樣獨立作為故事的分支,和愛麗絲漫遊奇境、日本傳統怪談一般散落地分布在文本中,並沒有影響其他人物和事件的力量。

插畫中的村上春樹

而無論是反對納粹,還是反思中日戰爭,村上使用的依然是一種「村上式」的討論。例如,在討論日軍在南京究竟屠殺了多少平民時,村上借書中人物之口這樣說道:「有人說中國人死亡數字是四十萬,有人說是十萬。可是,四十萬人與十萬人的區別到底在哪裡呢?」戰爭中,有人可以訓練為殺人機器,有人卻精神崩潰了,最終選擇了死亡,對此書中人物也有這樣的一段評價:「能夠習慣於砍人頭的人應該不在少數。人是能習慣許多事物的。尤其被置於接近極限狀態之下,說不定意外輕鬆地習以為常。」

這樣的討論,是新奇少見的,也依舊是樸素到有些失衡的,但村上的風格就是如此。畢竟,對於發生在他的家鄉的神戶大地震,他也只派出了一隻「青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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