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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逆子:陌路兄弟和死不瞑目的父親

圖片來自網路

秀婆婆,2012年時91歲,是村裡最高齡的老人之一,她就和我住在上下屋相隔百米不到,但是我和她之間以前從來沒有說過話,我對她的了解也僅僅是通過她的兒子兒媳哪裡獲知。下午我帶著攝像機照相機還有三腳架,鼓足勇氣試圖走近她的生活了解這位將近九十一直都是沉默的老鄰居。我所認識的她一直都只是靜坐的門口的竹椅上,看著人來人往,她什麼活也不幹,因為年紀太大了什麼活都幹不了。雖然有三個兒子並排著住著但是從來沒有哪個兒子兒媳會陪她說會兒話,只有那些還不懂事的三兩歲四五歲的小孩子會來偶爾陪著她,小孩子是最天真無邪無有那麼鮮明的分別的,我看見她用她渾濁的眼睛注視自己曾孫輩的孩子的時候是那樣的開心,自己也像個小孩了。

秀婆婆的老伴金公2011年以89歲高齡去世,之前老倆口雖然輪流給大兒子和二兒子負責一日三餐,但總歸是相依為命,如今就剩下自己孤獨一個人了,雖然子孫滿堂,卻不見得有是什麼安享晚年。老人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曾老紅,二兒子老木,三兒子老滿(也叫老滿)。還有兩個女兒,我就不知道名字了。這三個兒子,個個都有得故事。首先,便是他們間很不和,要不是秀婆婆還活著,都要老死不相往來了,互相結仇和抱怨的理由無非是老人對其他兄弟偏心,自己吃了虧。當然這個虧可以從他們還是小孩子時就牽出一大堆。到了分家時,則完全激化,老人本來一貧如洗,一生貧窮,但幾個兒子總覺得有人分多了東西分少了債務,或者分得自己過早分別人分得過遲,分家一個酒缸霉豆腐罐簸箕扁擔多少的事就那樣糾葛了幾十年。到了後來也逐漸演變成誰的牛進了誰的欄,誰的柴火堆起來挨了誰得牆,也要你來我往的吵上一架,甚至幹上一仗。總之不是這個兒媳婦挑起來就是那個兄弟撥過來,一斗一輩子時時皆有新理由,年年月月,反反覆復,哪一年安靜了反倒不正常。

大兒子老紅,以前當過生產隊長,性格隨和寡言,為人的聲名總算是不錯。做生產隊長時,自己生活過得窮,但別人去他家,他也很大方,村幹部鄉幹部對其印象都挺好。但他的兒子很不爭氣,在外打工十來年一分錢沒往家裡寄,後來老人花錢幫他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孩子往老爸老媽那裡一扔,自己又出門打工了,養孩子要錢,他依然年年空手回來,倒貼車費出去,更甚至因為沒賺到錢而幾年不回家,如同消失了一般。現在老紅的生活很艱難,妻子腰帶孫兒,什麼都做不了,自己本來還能做工賺點錢,但因為年紀六十多了,並且大腹便便,不容易彎下腰,時不時身體上又犯個病個,所以請他做活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他的收入也越來越少了。現在老母親住在他家,他卻頗有點自己難過也顧不了老母親的樣子。但他的弟媳卻覺得老人以前能幹活的時候跟他,幫了他不少忙,他又是大哥,應該負撫養老人的主要責任。他無奈,但在至少能和小弟老滿輪換著的情況下,也認了。

二兒子老木,他在我們村裡幾乎是個邊緣人,他沒有什麼朋友,也不要什麼太多親人。平時種地砍木頭,閑了酷愛抓蛇釣甲魚葯魚賣,特別的一點是,他最喜歡每年逢漲水時將農藥一整瓶一整瓶的倒進小河裡,葯魚時順便將一整條河的魚蝦蟲蟹都滅絕乾淨,我們稱之為「葯長河」,最多的時候他一次倒過六瓶農藥,一年連續葯過三次。雖然,村裡人常常說他做得是斷子絕孫的事,但他還是樂此不彼。他的妻子個子矮小,面容蒼老,尤其愛逞能,心胸狹小,又刻薄吝嗇,從結婚分家之後就沒沾過自己家老人的邊,更別談撫養,平時只要不時常找其他兄弟妯娌鬧事就阿彌陀佛了。

村裡人常說,會做斷子絕孫的事情的人,命里也會註定和一般人有點不同。比如老木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便是見證。他的大女兒現在在街上開服裝店,但以前是在外面做小姐,賺了點錢,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便跟了一個由小混混改邪歸正的男人過起了踏實的日子。他的小女兒叫做根秀,是我的同學,卻比我大四五歲。她小學畢業的時候就已經十六七歲了,沒有讀初中,直接就出去打工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很快她開始做小姐。在我讀初中的時候見過她回來一次,穿著時髦甚至是性感,說話嗲聲嗲氣,與我們同學時代的土包子一樣的形象有天壤之別。她出去打工之後的具體經歷我不知道,為什麼走上了這條路我也不知道,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沒幾年就犯了刑事案件,還被抓進去拘役過。原因是公安局長來嫖娼,帶著槍被老姐頭看見了,指使她趁局長辦完事睡著了把槍給偷過來,她竟然也聽了,結果槍一偷過來就出事了。由一起嫖娼事件變成了重大案件,上級公安部門還介入了調查,查出來之後撤了公安局局長,查封了店面,也把老姐頭和她抓來進去關了幾個月。這件事情當時在我們鄉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老木還專門到那個地方借了錢去贖女兒。大家都評論老木兩個女兒都做小姐,真是丟臉。不過,後來他兩個女兒每年都往家裡寄一兩萬塊錢,將家裡的數萬塊錢債務還清了,還幫忙建起了新房,對老木兩夫妻也很不錯,大家又覺得這兩個女兒還是有出息。當然,老木的女兒有難時他的大哥和小弟,從來沒有過問過哪怕一聲,也沒有幫過一分錢。

老人的三兒子老滿,他是我最熟悉的,多年以來他一直在外面挖煤打礦石,掙得都是苦力錢,從08年全縣山林大掃蕩以來他便把更多的時間留在家裡了。他這個人比較骨頭比較軟,很怕老婆,他的老婆李妮兒在家裡是說一不二。李妮兒一邊趁老滿不在家時瘋狂的偷漢子,叔叔輩的爺爺輩的老的少的近的遠的都偷,一邊又在老滿在家時對其呵護備至,體貼入微,把老滿伺候的舒舒服服,對她也服服帖帖。眾所周知李妮兒的出軌的事迹便是她和我之前寫到的凡古之間的,凡古是她隔賭牆的鄰居,按字輩是叔叔,一個以嫖出名,一個以娼著稱,隔著一扇牆,萬事方便,凡古變成了李妮兒多年以來的常客。老滿也不是不知道這個事情,只是自己太軟了降不住她,再加上這個女人很能抓住男人心理上弱點逢迎討好,使得老滿毫無還手之力,因此戴著綠帽子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她去吧。

老滿的兒子生仔,是逃了計劃生育超生來得,從小到大是心頭窩窩裡的寶貝疙瘩,百依百順,想什麼有什麼。他小時候讀書非常優秀,被傳為將來可能要成為大人物。上到初中之後,街上開了家網吧,從此就迷戀上了遊戲和學校的女同學,不想讀書,只想上網打遊戲和寫情書談戀愛,還讓一個初三的小姑娘懷了孕,被迫偷偷墮胎,小姑娘的父母又在她十幾歲的年紀里強迫其出嫁。老滿和李妮兒發現了這個事情後,控制他想讓其解除網癮好好讀書,結果小孩子吃了安眠藥要自殺,以此來威脅父母。生仔吃安眠藥那天晚上寫好了遺書,半夜三點多鐘的時候故意弄出很大動靜,驚醒父母,結果老滿被吵醒了去看生仔,見到生仔擺在桌子上的遺書,還有一瓶空了得安眠藥的藥瓶,魂都嚇沒了。當時就鬼哭狼嚎向大家求助,李妮兒哭得撕心裂肺,要死要活,老滿則猛烈的敲開左右鄰居的門,向大家求助。於是,左鄰右舍都從被窩裡起來,立刻聚集到老滿家裡,想盡各種辦法搶救。當時我父親也在場,幫忙打了120,手忙腳亂的給生仔灌這個灌哪個,試圖讓他把安眠藥嘔出來。可是,老滿的大哥老紅呢,兩家人就相隔一扇牆,作為親兄弟的老紅聽到了喊救命,連身都沒有動一下,手都沒有搭一把,相反還靠著一雙手站在二樓看熱鬧。不過好在生仔並沒有真正的吃下全瓶的安眠藥,而只是吃了三四片而已,睡得昏沉,別人就以為他沒命了,到了醫院搶救一下,第二天就好了。但這個事情讓村裡人對老紅很有看法,覺得他對自己的親侄兒見死不救,實在有點過分。老滿也從這次事件開始對其大哥咬牙切齒得恨,這個仇算是記下了。

秀婆婆的老伴也就是金公去世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件讓村裡人都搖頭的事情。金公89歲去世,按照我們村裡的說法,壽星去世尤其是快上九十歲的人,是件喜事,是白喜事,老人活著的時候後人有福,老人死了後人也照樣得福。可是上金去世的時候卻是死不瞑目。前面說到老人三個兒子不和,孝心也不夠,但老紅和老滿至少還願意撫養老人,雖然老人去他們一家一個月輪流的養,吃飯還得用自己的碗盛自己的房間吃,還要受兒子兒媳臉色,但畢竟比二兒子什麼都不承擔,動不動就要殺父母打父母的強。金公看自己三個兒子不團結也不孝順,就想在死前看到他們走在一起過一回。去年五月底他發現自己不行了,也下不了床了,吃東西也不行了,於是把大兒子小兒子叫到床前,說自己快不行了,希望二兒子能來看看他,要是他能來看自己死也甘心了,要死不來看他會撐住最後一口氣等他,直到等到死為止。就是這句話,兩個兒子覺得老父親的最後一點心愿應該去滿足他。於是暫時放下了往日的怨恨,兩兄弟到老二家,跟他說明老父親的心愿,希望他能去看看將死的老父親,結果被老木一口拒絕,還放出狠話說「早就應該死了,他要是死了,我看都不會去看一下」

老紅,老滿一看勸說無望,於是又找來曾氏家族裡有名望的人,分了幾波登門勸說,結果也是被老木一口拒絕。金公為了看兒子一眼說到做到,一口氣憋了十天,天天以淚洗面,嘴裡喊著「老木寶誒,老木怎麼還沒來?」到最後幾天嘴巴只能巴拉巴拉的輕輕動,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但是誰都明白他是在等老木來是在憋著最後一口氣等他的二兒子來,可憐父愛深深啊。可結果令人嘆息的是,他這個家裡和自己隔了不到兩百米的兒子,硬是在自己要死了都沒能來看他一眼。十天整整十天都不知道老人這口氣是怎麼憋住的,是以怎麼堅強而偉大的父親的意志給堅持住的。我聽爸爸說上金老人到死都還是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等著他的兒子,可是這個兒子連同老婆孩子一個人這麼近連瞧都沒來瞧一下,問都沒有問一聲,喊神仙去請他都沒能請得動,老人生了這麼一個無情無義的兒子,真真實實是死不瞑目啊。

老人做了兩天香火,老紅和老滿的膝蓋都跪爛了,額頭也叩爛了,親戚朋友來了沒見老木,都氣憤都說「是不是沒生這個兒子哦,老父親死掉了他是沒有死掉吧?什麼看都不來看一下,親戚朋友來了,接都不接一下,也實在是太無情無義了吧?」眾人這麼評論,老木也還是沒有現身,這讓家族的人傷透了心,也看透了他,所有的人都表示,老木以後死掉了看都不會有人去看他,就等他在屋子裡面爛掉了算了。有的人氣不過,出了門就點名指姓的罵,罵老木斷子絕孫是應該的,會沒得好死。罵歸罵大家就當沒了老木這個人,三兄弟的爸爸變成了兩兄弟的了,葬禮照常進行。直到第三天出殯,老木兩夫妻還是沒事人一樣自己干自己家的農活,直到看到出殯的隊伍出發了,他才叫自己的小女兒跟上去看看。家族的人一看這麼一個孫女現在才來,都想把她趕走,不要她做最後的無用功,但最後還是被一個家庭話事人給阻止了,於是就這樣老木一家算是「盡了孝了」

我採訪時很想讓秀婆婆老人多給我說說她和上金老倆口以前的故事,但是老人家耳聾耳背,又一問三不知,說自己年紀實在大了,什麼都記不起來不知道,更要命的是她兒媳婦李妮兒總在旁邊嘰嘰喳喳說這個老人什麼都不知道,別問她,問她沒用,然後又要我去她家喝酒吃果子,又要我陪她打牌。她這樣一熱情,我就頭都暈了,再後來又圍了一群人過來,問這個問那個,要麼是幫老人搶著回答我,要麼是給我推薦其他老人,要麼是老滿一定要拉我去喝酒七七八八頭都大了,想安安靜靜的深入的交談都很難了。

我只好匆匆忙忙的給老人拍了十多張照片,屋外和她兒子合影的幾張,房間里的有幾張。屋外的那幾張沒什麼意思,裡面的那幾張因為太暗拍的不清析,但主要內容還是有,能用的共五張,一張是她和自己的散木板床合得影,這張床上面是散木板,下面架得是兩張長條凳,木板上面鋪得是稻草,稻草上面鋪的是一張爛草席子,被子枕頭都是破的最老的,大概是幾十年沒有換過了。還拍了一張是她和自己的老木箱子合的影,房間裡面有三個老木箱子,是她結婚的時候撿得別人扔掉的不要的,現在已經跟隨了她其實多年了,如果按照這個年份算的話,現在估計有百年歷史,老人的所有傢具所有衣服就裝在裡面,我想她的一生的命運也裝在了裡面吧;還拍了一張是她和自己的碗筷合影的,為什麼要和這個合影,主要原因是老人雖然跟兒子兒媳吃,每個月輪一家,但是並不受待見,很少和兒子兒媳他們坐在一起吃過飯,都是打了飯夾了菜端回自己房間里吃的。

我拍這個的目的也是想從細節上反應老人的生活處境;第四張照片,我拍得是老人拿著一個魚肝油的空瓶子靠著桌子站著,這瓶魚肝油是十多年前自己女兒買給她和老伴的,是她這一輩吃到過的最好的營養品,也是兒女給她買過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十多年了魚肝油早喝完了,但瓶子卻一直不捨得扔,始終擺在桌子上,好像是一個獎盃一樣。拍了這張照片,我心裡被錐擊了一下,看到老人這樣,我覺得自己的生活簡直是太奢侈了太腐敗了,哎;第五張照片是我在門外拍一張老人側身沉默的照片,靠著桌子沿身體自然成了一個弧形,這是歲月划過的形狀,透過門縫我看到老人沉默而孤獨,燈光昏黑幽黃,給我一種沉重無力的氣息。

拍攝過程中,老滿一直在催我去他家喝酒,我迅速拍完就到他家端起了酒碗,兩個人一人一碗,喝了五六大碗啤酒,然後李妮兒和其女兒侄女都在打牌,我和老滿的談話有一搭,沒一搭,實在是無聊,又再喝了三碗,一肚子啤酒就早早的撤了,回家。

註:本文為真實故事,所涉人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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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作者李藝泓原創,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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