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之學 重功夫不重效驗
歐陽德上前問道:「先生平時常對我們說,孔孟儒學最要緊的一句話就是『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我平時也常留意這句話,後來看了朱熹的註解,卻說這『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是個效驗,這似乎與先生平時所講有抵觸,不知先生怎麼看?」
聽了這話,王守仁連連搖頭:「朱熹的解釋偏了,聖人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
王守仁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歐陽德忙說:「可否仔細講講?」
王守仁緩緩說道:「什麼是『功夫』?說的就是一個提煉良知的過程;什麼是『效驗』?就是不問過程,只看辦事有什麼成果。朱熹以為『克己復禮』是個效驗,這叫本末倒置,實是大錯特錯。」略想了想,又說:「我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吧:記得小時候在山陰老家有兩間打鐵的鋪子,鐵匠師傅都是好把式,打出來的鐵器很受鄉民喜歡,其中賣得最多的是鋤頭,兩家的賣價一樣,都是一隻二十文。後來東邊這家鐵鋪的主人想多做些生意,就降了價,每隻鋤頭僅賣十四文,西家卻不降價,大概過了不到兩年吧,這兩間鐵鋪倒掉了一間,你們覺得是東家的倒了,還是西家的倒了?」
陽明先生這個故事看似簡單得很,別的學生還沒說話,弟子蕭惠在旁插嘴道:「當然是西邊這家倒了。」
王守仁搖了搖頭:「不對,是東邊這家倒了。」
聽了這話蕭惠不以為然,忙問:「東邊的鐵鋪子降了價,鋤頭應該好賣,怎麼反而倒掉了?」
王守仁看了蕭惠一眼:「東家、西家原本是一樣的手藝,一樣的材料,一樣的功夫,所以也賣一樣的價錢,現在東家為了多賣幾把鋤頭,把價格降了,可他們到底也要賺錢,怎麼賺?只好省些材料,省些功夫,把六文錢的利省出來,如此一來他家的鋤頭比西家差了不少,刃口不利翻不動土,打得又薄,不到一年光景就用不成了。鄉下人一開始圖他家東西便宜,都買他的,可拿回去一用,不好使,壞得快!鄉民算了一筆賬,覺得買這不好使的鋤頭多花力氣,耽誤工夫,反而吃了虧,心裡很不痛快。結果一年不到,附近的人都知道東家鐵鋪打的鐵器摻假,互相告誡,誰也不買他的東西,這間鋪子怎麼不垮呢?」
被先生這麼一說,蕭惠頓時無話可回了。
王守仁抬頭把弟子們都看了一遍,見他們一個個認真傾聽,這才緩緩說道:「同是打鐵的鋪子,同樣的手藝,同樣的材料,西家緊守著一個『功夫』,雖然做出來的不是什麼精巧之物,卻兢兢業業只管把自家產品做到極致,這樣的生意做得長久,做得穩當,這叫什麼?這叫『匠心獨運』,就像我以前說的『提煉純金』,雖然這粒『認認真真打鐵器』的真金只有一兩重,幾錢重,卻純而又純,只要一輩子這麼堅持下去,這位打鐵師傅也能成一個『打鐵的聖賢』。可東家為了眼下多賺幾個錢,偷了工,省了料,賣的東西雖然便宜,別人用了覺得上了當,卻要罵他。就為了多賺幾個錢,為了這麼一點點『效驗』,這個手藝人竟把良知昧了,就像我說過的『銅鐵鉛錫紛然雜陳,到後來不復有金矣』。這樣一個良心被蒙蔽了的人,雖然有手藝,卻做不成事,今天在這裡開鋪子是這樣,搬到別處去,只怕也是這樣;打鐵的時候他是這樣,做別的買賣也是一樣,除非他良知發動,自我反省,否則,真不知如何了局。」
王守仁幾句話說得眾弟子都沉思起來。
眼看是個好機會,王守仁就把話引到深處去了:「儒學講究的是個克己功夫,天下無論士農工商,人人都要在這上頭用功。做手藝的要把手藝做到極致,做買賣的要把誠信做到極致,那些做官的人尤其要把良知做到極致。一個心裡只有良知的官員,只知道做這個『克己功夫』,上任伊始就在想:『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事,只知道要誠心實意替老百姓辦實事。』這樣的人才能真正做個好官。那些不重功夫只重『效驗』的貨色不是這樣,讓他們去做知縣,還沒上任就想著做些什麼露臉的事兒,博一個政績,好升知府,到了任上就胡亂操辦,做了一堆沒用的事,不問百姓是否受益,只求上頭看了喜歡。這樣的人,給他個知縣,他想升知府,於是搞一個假政績;真的升了知府,他又想升按察,這就又搞個更大的『政績』出來;給他升了按察司,他又想做布政,於是加倍耍手段逢迎上司,坑害百姓。這種人官做得越大,心裡的良知越少,人也越發邪惡,辦的壞事越多,到最後真就變成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了!這就是只重效驗不重功夫造成的惡果。」
王守仁把話說到這裡,眾弟子們皆有感觸。歐陽德在旁邊問道:「既然聖學重功夫不重效驗,為什麼朱熹又專門做一個效驗之說呢?」
王守仁略想了想:「朱子提出這個『效驗』之說,大概是補他自己學說上的漏洞吧。因為朱熹以為聖人之學『知先行後』,重『知』而輕『行』,如此一來,以此學說為基礎的讀書人就容易犯『關起門來讀死書』的毛病,讀書人讀成死書,坐困鬥室,一生盡毀,這可不是朱熹想看到的結果。所以他專門強調一個『效驗』說,讓讀書人除了做那個『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的書獃子學問之外,還記得要走上社會努力一番,成功成名,追求一個『效驗』。說穿了,這是朱熹發現『先知後行』有病,就給自己開了這麼個『效驗說』的方子罷了。可病對身體不好,葯這東西對身體也不好,先給自己弄出一個『病』來,再吃些葯來『治病』,結果是病沒治好,葯毒倒進了身體,又引出別的病根子來了!」
王守仁這麼一說,弟子們都笑了。
王守仁自己卻沒有笑,而是鄭重其事地說道:「其實聖人之學最重視『良知功夫』,從來不重視『效驗』。孔夫子周遊列國之時何等艱難,別人笑他糊塗,罵他是『喪家犬』,孔子說什麼?只說了句『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意思是說:這套道理或許在當今天下行不通,我已經知道了,可這道理是對的,是救天下百姓的大道理,我自當奉行到底,絕不半途而廢!諸位想想,這『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是功夫還是效驗?」
其實『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這句話從頭到尾已經否定了「效驗」二字,只剩了一個「功夫」在裡頭,否則明知「不行」還要繼續做下去,孔聖人豈不成了瘋子?陽明先生隨便舉一個例,就是根本不可辯駁的,學生們聽了個個點頭稱是。
說到此處,陽明先生也有些興奮起來,提高了聲音:「孔子說『重功夫不重效驗』的話又豈止這一處?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怎麼個任重?『仁以為已任,不亦重乎?』怎麼個道遠?『死而後已,不亦遠乎?』為了一個『仁』——在孔子就是追求一個『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一直追求到死那天才罷,不是到這時候就不做了,而是因為人已經死了,實在沒有辦法再做下去了,這才罷手!這是功夫還是『效驗』?顯然是個功夫!再有,『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拿自己的生命來維護一個『仁』的理念,這是個功夫還是個效驗?若依『效驗論』來說,那天下讀書人都應該是『用無恥以求官』才對吧?天下的買賣人都應該是『用奸詐以求財』才對吧?『成仁』這兩個字豈不是不提也罷?什麼是『仁』,良知之誠愛惻怛處就是仁!這種地方要是出了錯,世人都只重『效驗』不重『功夫』了,好吧,那良知咱們也都拋棄了吧……這還得了嗎?」
王守仁把學問講到這個地步,學子們對於「重功夫不重效驗」再無疑問,歐陽德想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道:「我記得《論語》里有一句『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以前看了這話不太能理解,今天聽先生講學,隱約覺得孔子這句話似乎與『重功夫不重效驗』的說法有關聯,先生以為如何?」
王守仁點點頭:「你這話問得好。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和『重功夫不重效驗』其實是一個意思。孔夫子認為早前的學子們做學問是為了提煉良知,下一番『克己』功夫,可孔子生在春秋末年,天下大亂,物慾紛紛,讀書人做學問全是為了求『效驗』,是要炫耀自己的學問給別人看,用學問做敲門磚去博功名富貴,於是士人學子爭先恐後奔走於諸侯之間,賣弄學識,搖唇鼓舌,為求富貴不惜代價,所謂『學會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出賣的既是學問,更是良知,結果天下越來越亂,百姓越來越苦,就連那些出賣自己的士人也大多不得好死。孔子正是有感於時事,才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惜孔夫子想勸天下人,天下人卻不聽勸,孔子也沒辦法,嘆息而已!」
歐陽德聽得連連點頭,半晌卻又問:「孔子如此哀嘆,似乎對『今之學者為人』之弊深有體察,難道說孔子門下弟子中也有這種不成器的貨色嗎?」
歐陽德這話實在有趣,王守仁笑著問:「你覺得呢?」
歐陽德正色說道:「我覺得孔子時代人心淳樸,還不致利欲熏心到如此地步。且孔子一生教育弟子三千,賢者只有七十二人,想來這七十二賢者總不至於如此吧?」
王守仁冷笑一聲:「你這話就錯了!天下人的私慾之深,古今都是一樣。孔子只看到他那個時代的學子是些『學而為人』的貨色,故此發出感慨,我們這些人只看到我們身邊的學子利欲熏心,倒以為孔子時代的人就不是這樣,這叫什麼?這叫一廂情願。你剛才說孔門弟子皆是大賢,不至於此?那你知道子思諷子貢的故事嗎?」
確實,古書中曾經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子思、子貢同為孔子門生,子貢做了大官,家資極富,子思安貧樂道,窮困潦倒。一次子貢來拜訪子思,見其家破敗不堪,子思衣衫襤褸,扶荊杖而出,就笑話了子思幾句,不料子思反唇相譏,說道:「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一番話說得子貢無言以對。後人雖然不知道子貢為官時做了些什麼事,可子思如此譏諷,似乎空穴來風,未必無音。
這些古聖先賢的典故歐陽德當然知道,低頭想了想,喃喃道:「子思之言雖然偏激,但子貢追隨孔子多年,一起遭絕糧之厄,又為孔子守墓六年,如此大賢,想來也不會做什麼不良之事吧?」
儒生們一輩子讀聖賢書,把孔孟當成聖人來崇拜,對於孔子身邊的弟子們也敬佩有加,不敢存一絲懷疑。現在王守仁說出一個典故來,歐陽德也知道,可他心裡成見太深,沒法輕易改變,仍然固執己見。
本文摘選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心聖:王陽明》;由作者授權獨家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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