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山上的白綾—中國最後一位漢家皇帝的歸宿
在中國歷史所有的亡國君主中,恐怕再也沒有比明崇禎帝朱由檢更能博得後人那樣的同情了。「君非甚暗,孤立而煬灶恆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連大明帝國的掘墓者李闖王都如許評價他不共戴天的死敵。
魏忠賢氣焰何等囂張,爪牙遍布內外,親信森然滿朝,權傾天下,史無論矣,而崇禎以雷霆手段除滅之,當時崇禎十七歲,登基只有三月;除掉魏閹之後,就立即起用早前被罷免的袁崇煥為薊遼督師,整頓邊防,在接見袁的同時,賜上方寶劍,諭之曰:遼事悉付卿,朕不遙度,不從者此劍斬之。加於袁的恩典,終明之世無出其右。其剷除奸逆的行動,何等堅決!其振興國家的決心,又何等強烈!然崇禎即位十七年後,天下崩,京師陷,社稷不血食,子孫俱死,以一代帝王披髮投繯,何其慘烈、凄涼。
崇禎
「內外諸臣誤我」,崇禎臨死前哀嘆,聽起來,似乎頗有道理。崇禎用周延儒整頓吏治,延儒卻專務營私;用熊文燦剿匪,文燦卻任意縱寇;用洪承酬拒清,承酬卻甘心降虜。真可謂任內臣則內臣叛,用外將則外將降。到京城被圍,崇禎最信任的內官曹化淳也背叛了他,獻城投降,死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太監王承恩侍駕,及闖王進京,屍骨未寒,被他剛剛提拔的大學士魏藻德和國丈周逵就迫不及待地向紫禁城的新主人獻媚,奉上了勸進表,內有「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之語,寡廉鮮恥到了什麼程度!
銳意圖強的君主,為何卻下場如此凄慘,誓死效忠的臣子,為何卻叛降得如此之快!這一切都是誰之錯!忠誠與背叛這個殘酷的話題,相信崇禎在大勢已去,人之將死時,一定會有一番刻骨銘心的體會。
如此冷酷無情的背叛,難道僅僅是由於諸公毫無廉恥,自甘下賤嗎?崇禎任命楊嗣昌剿匪,楊開始屢獲勝績,後來因驕傲稍失利,即詔楊切責之;陝西總兵賀人龍,驍勇善戰,闖王亦懼之,然而在襄城一役中,賀軍大潰,敗兵沿途殺掠,崇禎竟下詔斬賀;陳新甲主張與清議和,深入虜廷,終於有成,然而卻因議和事泄被殺。諸臣皆人,不能無過,將領作戰,勝敗常事,奈何刑戮至此。不錯,楊嗣昌心胸狹窄,賀人龍狂暴好殺,陳新甲倨傲不羈,然而此皆國士也,崇禎卻因瑕疵而毀之。如此苛責臣子,終使天下之幹才皆因畏死而不敢當任,海內之良謀皆因懼誅而不能上陳,棄英雄,失豪傑,最後弄得大好山河無人與守!也許崇禎是依照律例處置臣子,但是明法令規定:敗一方,戮其將;失一城,殺其吏,如此嚴酷的法律又讓朝內大臣、外任諸將何以心安。唐代詩人劉禹錫說得好:「遂令後代登壇者,每一尋思怕立功。
陳新甲
」張獻忠敗逃巴、峽,瀕臨絕境,然而當他致書明將左良玉時說:「皇上今天器重你,是因為有我存在,我若死,你將怎麼存活呢?」左良玉竟縱其逃跑,若不是崇禎苛責太甚,左良玉又怎會因一語而活獻忠!
左良玉
「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可以成為奸雄也可以成為能臣。明廷諸臣亦不如是乎!洪承酬智略過人,吳三桂勇冠六軍,周延儒名傾天下,魏藻德有龍蛇之筆,此四人者,皆天下之霸才也,倘若崇禎真正重用他們,何愁四人不為佐命功臣,君臣共立萬代之勛!然而猜疑使國士不安,剛愎使天子自誤:洪承酬最終屈膝於韃虜的腳下,淪為八旗馬踏中原的一盞「明燈」(皇太極回答代善中的比喻);吳三桂最終選擇了衝冠一怒,甘作滿清屠殺同胞的一柄利劍;周延儒不得不曲意逢主,最終墮落為大明的誤國之臣;魏藻德試圖苟且偷生,最終為萬世所不齒!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宿命,志士欲流芳百世卻最終遺臭萬年,君王欲力挽乾坤卻最終家國俱滅。志士之悲哀,山河之國殤,誰人使之,不亦君王乎!
洪承疇
「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
此齊桓公論郭氏之亡也,崇禎亦合之!厭惡宦官,卻委於重任;欣賞良將,又從不信任。用他厭惡的宦官監視他從不信任的將領,宦官、將領都怨恨他,君臣互猜,同僚疑貳,於是剿內匪則寇氛愈軹,御外敵則虜勢益強,內外喪亂,終至不可收拾。
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闖王破京師,所有人都背叛了崇禎,絕望的他殺其后妃,戮其女兒。懷著無限的不甘,帶著無比的憤恨,明思宗朱由檢在煤山壽皇亭,自縊身死,死前他用指血,傾盡他所有的怨怒寫下了他的最後一道詔書:
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此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毋傷百姓一人。
觀其遺詔,何感傷也,十七歲少年登基,面對內憂外患,勇挑大任,披肝瀝膽,夙夜興寐。稱帝天下十七年,杜嬉樂,卻女色,衣無珍巧之修,器無金銀之飾,勤勉自勵,宵衣待旦,未敢有一日懈怠,當國家破碎,不得不作亡國之主,則慨然以君王殉社稷,其志雖未就,又何壯烈哉!然他到死猶向天控訴「此皆諸臣誤朕」,殊不知:誤君者,君也,非諸臣也;亡君者,君也,亦非天下也。此種道理奈何終其一生猶未悟。不悟,破國亡家,不亦宜乎!
屈大鈞有一首詩:
先帝宵衣久,憂勤為萬方;
捐軀酬赤子,披髮見高皇.
風雨迷神路,山河盡國殤;
御袍留血詔,哀痛何能忘!
不知為什麼,每當看到此詩,心中總會泛起隱隱的深深的痛,敬崇禎之志,惜崇禎之才,悲崇禎之時,憐崇禎之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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