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中的愛情之我有所思在遠道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於心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張玉娘《山之高》
喜歡這個「翩翩濁世之佳女子」,喜歡這首《山之高》,喜歡《雪蘭集》。只因為情真,情貞。孟稱舜在《祭張玉娘文》中這樣寫到:「吾聞天下之貞女者,必天下之情女也,從一終之,死不二,非天下之大鐘情者而能之乎!抑古之女子,美於色者有之,豐於才者有之,美於色者或絀於才、豐於才者或薄於行,才與色合,而以一貞自命,不食其言者,千古以來一人而已。」美於色,豐於才,貞於情者,只有張玉娘。
張玉娘出生於官宦之家,家境殷實,又是書香門第,所以她從小就接受著詩書的洗禮。加之玉娘稟性聰慧、敏感,善於思考,所以,便不似其他閨秀那樣只知畫眉,只知享樂,反而每日與詩書為伴,享受文字帶給她的喜怒愛樂。當詩詞成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時,她開始用詩詞表達她的情感與生活。春日盎然,便寫下「夜雨連階碧草,東風滿院飛花」;夏日暴雨襲來,便寫下「頭上雲俱黑,一片雨浪浪」;秋日落葉蕭蕭,便寫下「暮聲雜鳴葉,靈籟生郊虛」;冬日雪花飄飄,便寫下「天冪冪,彤雲黯淡寒威作,瓊瑤碎剪,乘風飄泊」;起風時寫下「滿庭修竹動秋風,掠地無痕一徑通」;生煙時寫下「數枝瀟洒碧溪寒,水氣冥冥日欲昏」。這就是張玉娘,敏感與多情,自然界的任何事物,都能引起她的所思所感。
女子都會為情所困,不同的僅僅在於執著的程度。玉娘很執著,從一開始就很執著。沈佺是她的表哥,二人青梅竹馬,二人情投意和,二人情比金堅。年齡合適,條件合適,訂婚已成必然。另人羨慕的一對!玉娘曾經送給沈佺一個親手做的紫香囊作為信物,上面綉了一首詩:
珍重天孫剪紫霞,沉香羞認舊繁華。紉蘭獨抱靈均操,不帶春風兒女花。
從這時起,玉娘的心中便只有沈佺一人,並對他發誓,如蘭般高潔,似靈均對楚國一樣,對沈佺忠貞,對愛忠貞。
就在兩人盼望著長廂廝守之日早點到來的時候,張玉娘的父親卻有了悔婚之意。原來,沈家自從到了沈佺父親這一代,家道就已日漸貧困,當初張父之所以肯把女兒許配給沈家,是看重沈佺的才學。後來慢慢了解之後,張父發現沈佺雖有才學,但他卻無意功名。他擔心女兒嫁過去之後愛貧受苦,於是,就想取消了這門婚事。
對於父親的悔婚,張玉娘又是悲傷,又是無奈。寫下《雙燕離》:
白楊花發春正美,黃鵠簾低垂。燕子雙去復雙來,將雛成舊壘。
秋風忽夜起,相呼渡江水。風高江浪危,拆散東西飛。
紅徑紫陌芳情斷,朱戶瓊窗侶夢違。憔悴衛佳人,年年愁獨歸。
經過張玉娘的堅持與爭取,張父終於做出讓步,但是他告訴沈佺「欲為佳婿,必待乘龍」。就這樣,無心功名的沈佺為了自己與玉娘的愛情,更為了兩人日後可以長廂廝守,他別親離鄉,踏上了赴京應試之路。誰知,這一別就是永久。
在深閨中的張玉娘,在京城的沈佺,兩兩相望,彼此相思成愁。在苦苦等待的日子裡,張玉娘用文字來排遣內心的相思與憂愁:
簾白明窗雪,風急寒威冽。欲起理冰弦,如疑指尖折。
霜帷眠不穩,愁重腸千結。閑看臘梅梢,埋沒清塵絕。
——《白雪曲》
室外寒風凜冽,室內寂靜清冷。想要坐起撫琴一曲,又怕指尖凍折。這樣寒冷的冬天,沒有了沈佺的陪伴,更加清冷。漫漫長夜,無心睡眠,只有心中無盡的相思糾結著她,折磨著她。當看到落滿臘梅枝頭的白雪時,玉娘的眼睛放出了光彩,那清高亮潔的能拂去一切塵埃的白雪,正是自己所嚮往的境界!一如自己對沈佺的愛,無論壓力有多在,仍然不變。這是對愛的自白,對愛的忠貞。
極目天空樹遠,春山蹙損,倚遍雕欄。翠竹參差聲戛,環佩珊珊。雪肌香。荊山玉瑩,蟬鬢亂、巫峽雲寒。拭啼痕,鏡光羞照,辜負青鸞。 何時星前月下,重將清冷,細與溫存。薊燕秋勁,沈郎應未整歸鞍。數新鴻、欲傳佳信,閣兔豪、難寫悲酸。到黃昏。敗荷疏雨,幾度銷魂。
——《玉蝴蝶·離情》
何時能與沈郎再見?遠方的鴻雁何時才能帶回他要歸鄉的消息?再好的筆也寫不盡心裡的悲酸。黃昏時分,疏雨敲打著敗荷嘀嗒的聲音,讓人斷魂。那是玉娘的眼淚。
在京城準備應試的沈佺其愁苦並不亞於張玉娘。他也思念著張玉娘。但是他更希望與玉娘長廂廝守。於是他心痛著,努力著。終於,沈佺得中榜眼。不用再相思,不用再心痛,不用再分離,長久以來積壓的辛勞、重負、相思,還有擔心,一下子放了下來。長時的神經緊繃,剎時的輕鬆,反而讓沈佺不能承受。小小的傷寒,便讓他一病不起。有的時候命運很奇怪,當你看到了希望的時候,它卻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你,直到你無力反擊。至少對沈佺是這樣。沈佺病重之時,為了讓玉娘安心,他給玉娘寫了一封信,告知近況。
張玉娘在接到沈佺的信後,既為他高中而喜,又為他生病而憂。於是,她提筆疾書,給沈佺寫了一封信,叮囑他安心養病,並稱「妾不偶於君,願死以同穴也。」同時也附了《山之高》詩三章: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於心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我心如山高,似月皎皎,汝心如金石,我則操冰雪潔。一顆堅貞的心,無論如何都會等待著你。天上的那一輪明月作證。
病入膏肓的沈佺看了玉娘的信,強撐著病體,提筆寫道:
隔水度仙妃,清絕雪爭飛。嬌花羞素質,秋月見寒輝。
高情春不染,心境塵難依。何當飲雲液,共跨雙鸞歸。
「何當飲雲液,共跨雙鸞歸。」這是他們二人共同的願望,可是這個願望何時能夠實現,沈佺知道,遙遙無期。張玉娘知道,一定會實現,但是她不知道,這個願望會在另一個世界實現。
沈佺終於沒有挺過這次風寒,在寒冷的冬天去了。帶給玉娘的是無窮無盡的痛。
中路憐長別,無因復見聞。原將今日意,化作陽台雲。
仙郎久未歸,一歸笑春風。中途成永絕,翠袖染啼紅。
悵恨生死別,夢魂還再逢。寶鏡照秋水,照此一寸衷。
素情無所著,怨逐雙飛鴻。
——張玉娘《哭沈生》
這是一種痛,痛徹心扉;這是一種恨,生離死別;這是一種思念,相思成災。張玉娘以此詩表達了自己對沈佺矢志不渝的情義。她和沈佺雖未成婚,但是她的心,她的情,她的愛卻早已跟著沈佺而去。即便是活著,也只是一具軀殼罷了。就這樣,張玉娘在無盡的思念中日益憔悴,終於在她最燦爛的時候凋零了。
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張玉娘之死,含恨千古!
張玉娘的父母知她是因思念沈佺而死,於是在徵求沈家同意後,把兩人合葬,不管怎樣,總算是實現了他們的願望。張玉娘與沈佺,這對苦命愛侶,雖未「竊取長生藥」,卻死能同穴,也算是,終於共跨雙鸞歸了。
張玉娘情真,真心地對待身邊的每個人,每樣事物,甚至連身邊的侍女都願為她而死,所養的鸚鵡也為她而亡;張玉娘情貞,她的一生的情與愛只為一人,她的生命也只為一人。具有如此品質才能創造出秀而純粹的詩歌作品,人與文是相得益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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