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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人物:性情老何

性情老何

老何成為村中的名人,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五十年代末,像全國大多數地方一樣,「極左風」席捲了這個豫北的小村,白天繁重的勞動,到了晚上,又是學習,又是批判,有時還加班,群眾苦不堪言,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百姓真正的惡夢卻在農閑,那是每年冬季雷打不動的挖河運動:數九寒天,衣衫單薄的漢子跳進冰碴覆蓋的爛泥里,即使不停地揮舞鐵鍬,也會凍得瑟瑟發抖,好容易熬到飯點,領到的也僅僅是兩個又黑又小的窩頭,外加一碗稀粥。這場運動要持續大半個冬天,每天都有任務指標,完不成就要被罰掉伙食,甚至是毒打,許多人都累垮在了河上,另一些膽大的聰明人,選擇了扒火車逃離,這類人在當時被稱為「流竄」。老何就是一個從河上跑掉的「流竄」。

老何是幸運的,陰差陽錯的命運輾轉之後,他竟然成了國家正式的煤礦工人,並且一次次躲開死神的眷顧,幸運地熬到了退休。

老何在我印象中出現是從二十五年前開始的,那時我還在村小學讀書,老何已經退休了,兒女、老伴也是有的,而我總是固執地認為:他一直都是個單身漢。

一身筆挺的藍色礦工制服,剃得溜光發白的腦門,矍鑠靈動的三角小眼,走起路來呼呼帶風的勁頭,相比那些蜷縮在牆角曬太陽的莊戶老漢,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老何成為孩子眼中的好老頭,是從那一年村裡唱戲開始的。

那年,村裡的劇團在南大坑搭台唱大戲,一向熱衷聽戲的老何,做起了棉花糖生意,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戲台下的吃食多是火燒、肉盒、棗糕之類的老一套,呼呼帶風的藍色火頭,在高速旋轉之中,瞬間將歷歷可數的白糖粒化作碩大蓬鬆的「棉花團」,老何的攤子賺足了眼球,當然也擠滿了小腦袋。

看著映著陽光閃耀的絲絲縷縷,孩子們饞得直流口水,可有錢買的卻是少數,多數孩子只能過過眼癮,吧砸吧砸嘴皮,不知哪個小淘氣小聲遞上一句:「能讓俺吃……吃一塊嗎?」孩子們一時間都將鄙夷哂笑的眼神投了過去,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老何竟然真的捧出一團棉花糖給了他,「吃吧!沒錢也得吃啊,憋著多難受!是不是?」那個小孩喜得滿臉開花,捧起糖就跑開了。此時,圍觀的小孩中間頓時炸了鍋,「我要!我要!」

這次老何竟板起了臉,「想吃 ,可以啊!就是有個條件,得叫我一聲「爺」,小腦袋們頓時鴉雀無聲,不知哪個說了一句,「這老頭比俺爺還老,叫他聲『爺』不丟人,『爺』給我一塊!」老何果然守信 ,遞過去一大團。其他孩子也膽壯起來,一時間,叫爺聲一片,老何樂得滿臉花兒,不停地給糖 ,不到十分鐘,貨架上的棉花糖一掃而光,聞訊從遠處跑來叫爺的孩子,只得掃興地離開。

一場戲下來,熬了半夜備下的存貨都沒了,聽戲的大人都說老何是個「二半吊子」,沒見過這樣式做生意的。但老何卻不以為然,洋洋得意地唱著「今天當了老太爺啊……」走開了。

老何的慷慨,一夜間傳遍了三里五村,第二天,孩子們成群結隊地早早過來迎候,老何也果然沒有爽約,不過,這次沒有成品,而是現做,備了足足一小盆白糖。孩子們把他圍得水泄不通,眼巴巴等他點火,不知這天怎麼了,機子怎麼都點不著火,忙活得老何禿腦門上汗漬漬的,旁邊看熱鬧的老頭打趣道:「夥計!不會是為省錢,故意點不著吧?啊哈哈!」這下可惹惱了老何,「我老何啥時候辦過這種不要臉的腌臢事?……」越說越氣憤,「咣當」一聲,把棉花糖機子摔成兩半,又把一小盆白糖撒了一地 ,推著自行車就走,頭也不回,這次的失手讓他丟盡了臉面,做棉花糖的生意也就此結束了。

老何真正挽回臉面,並且大放異彩,已經是五年之後的事了。

那一年的深秋,傍晚剛下過一場冷雨,村裡來了個馬戲團,幾棒鑼鼓之後,濕漉漉的街中心就打開了場子,那夜的節目非常精彩,有走鋼絲,有光腳銜水桶站鍘刀,有光被躺倒釘板上壓石頭,有神鞭打煙頭,當然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還是「脖子勒鐵條」,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將筷子粗細的鐵條,纏在自己脖子上,兩個彪形大漢一人一頭,使足了力氣勒,眼見著生硬的鐵條像納鞋底線似的勒緊了小姑娘的脖子,膽小的女人們此時嚇得都不敢睜眼看了,此時小姑娘臉通紅,已經說不出話來,馬戲團的當家人開始說話了:「父老鄉親們,我們是河北邯鄲的,這個小妮子是我的女兒,我們已經出來半年了,因為掏不起城裡的場地費,所以一直到農村打場子,為的就是求個幫,請各位大爺們賞下幾個吃飯住店錢吧,下了一場雨,我們還沒吃飯呢……」

以前村裡也經常有說書、唱墜子、玩把戲的,不過他們都是頭天夜裡演出,次日早晨挨家挨戶收點糧食,即使這樣,有吝嗇的老太太還以沒有看為由不給,碰到這一班直接要錢的還是第一次,這下大家都低下了頭,給個三五毛吧,拿不出手,給多了吧,自己搬一天磚才掙十塊錢,虧得慌!

馬戲團老班說得越發可憐了,小姑娘臉色已有些發白了,村民們的頭也更加低了,一時間靜得出奇,只聽見嗖嗖的冷風。老闆看了看四周,又看了天,輕嘆了一聲,就要招呼人解開鐵條收傢伙。「全村的爺們們,大伙兒別光看褲襠啊!看人家衣衫單薄的,多不容易啊,誰沒有個走江湖馬高凳短的時候?我捐五十,你們多少隨意,一毛不嫌少,總得讓人喝碗熱乎麵條吧!」

說話的正是老何,說著話從褲袋裡拽出五張大團結,遞到了剛解開鐵條的小姑娘手裡,老闆拉著小姑娘的手,眼含熱淚向老何一個勁兒地鞠躬道謝,老何拍拍那老闆的肩膀,「小夥子,好樣的,看出來了都是真功夫,我當年要飯的時候要是有你這兩下子就好了,哈哈,不過小妮子還是讓她讀書的好……」老闆連連稱是,此時,大夥受到了感染,紛紛你三毛他五毛地送錢,收場的時候,銅鑼里大約也有一百多塊了。

那一夜的把戲散場之後,村裡人議論紛紛,一則打心眼裡佩服老何,沒讓全村父老在外鄉人面前丟人;一則是羨慕老何的闊氣,唉!誰讓人家是退休工人呢?有的是錢啊。

老何還是走村串戶的小販的貴人,退休無事,工資富餘,又不用下地幹活,老何成了大街里的常客,不甘冷清的他,總是喜歡招呼走街串巷的小販閑聊,東拉西扯,好不快意,作為回報,老何也總是當第一個顧客,還攛掇別人買,有了這樣一個義務推銷員,小販們剩下的事情就是樂滋滋地數錢了,久而久之,老何的樂善好施的美名不脛而走,以致後來開不了張的小販總是到我們村來,找老何一洗晦氣。後來聽人說,老何的三間東屋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還有人親眼見過他提著籃子往坑裡倒東西。

後來求學,離開了村子,關於老何的事迹見的少了,聽的也少了,只是每年寒暑假回村的時候,能看見他蹲在牆根下曬太陽。看見戴眼鏡的背包客,他總是會招手叫我,問我爺是誰,我爹是誰,然後再講起一大堆和我爺爺尿尿和泥的舊事,還有我爹小時候的一些聞所未聞的頑劣事迹。

再後來,我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每次回來,還都能在街里遇見老何,雖然這些年模樣變了很多,但他還總是認得我,跟我說這些年他是如何看著我一點點有了出息……還說我不孝敬他兩盒好煙,就白白辜負了和我爺爺七十年的交情。

後來,事實證明我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出息,但偶爾遇見後,他還總是和我攀談並誇獎一番。

近些年,冗事纏身,從街里路過時,也總是疾馳而過,竟忘記了老何是否還在那個經常曬太陽的地方。

爺爺去世之後,老輩人越來越稀了,健在者也多半年過八旬,不能自理,奶奶總是感嘆「唉!這伐子人,過去了……」

2016年的第一天,我領著孩子到街里買東西,迎面正碰上老何,年近九旬老人竟還是那麼精神,看見我,他笑呵呵地指了指鋥亮的腦瓜,「剛剛把蛋剃了!哈哈!」。

「啊!老人家竟是這樣神采依舊!」那些悲觀的猜測,那些奢侈的流年感傷,都被這新年的第一縷陽光蒸發得無影無蹤了。


五科一家都是村裡響噹噹的人物,這一切都得感謝五科他娘的肚子。

解放前的最後一年,五科娘完成了生兒育女的光輝歷程,五個帶把兒的小子到來,使得一向老實巴交的五科爹變了個人兒,從前誰家的牛啃了他家蒜苗,他只能暗氣暗憋,現在光景不一樣了,五個兒子,將來打架時個個都是好手,沒等人家的牛走到蒜苗跟前就開罵了,就這樣,隨著中國勞苦大眾大翻身的歷史巨變,五科爹的腰桿兒也徹底挺起來了。

多子多福給五科爹帶來了榮耀,卻給五科娘帶了巨大的煩惱。

五科爹是個好吃懶做的人,家裡的地是不少,但到處長的都是荒草,一年到頭打的糧食連糊口都難,加上五個小子又個頂個的能吃,五科娘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整天拿大鐵勺敲著鍋沿兒罵老頭:「你個鱉孫,整天黑界(晚上)發騷,種了一個又一個,都是和尚蛋,種地打糧食沒本事,騷情種娃兒倒有一套,現在好啦!糧食呢?王八孫……。」每逢這種情況,五科爹都一語不發,嬉皮笑臉地一旁聽著。

五八年開始大鍋飯,這一重大歷史變革又成了五科家的偉大轉折。

這下好了,再不用為吃飯作難了,五科娘喜歡了,逢人就誇「共產黨好,社會主義大食堂好」。誰知好景不長,數月後一場連續半個月的大雨,把五科家剛剛「紅火」起來日子澆滅了,接下來又是浮誇風又是瞎指揮的,大食堂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除了隊長、會計、伙夫,個個餓得面黃肌瘦。此時,五科和他的四個哥哥餓得下不了床,五科爹餓得蹲在牆角哼哼。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家人餓得挺不起腰桿的時候,五科娘的醜聞漸漸在村裡傳開了,有人說,五科娘跟隊長在南地高粱棵里亂搞呢,還有人繪聲繪色地說,他親眼見到五科娘從高粱地鑽出來,腰裡系著隊長的箍腰繩。

風言風語逐漸傳到了五科爹耳朵里,一輩子怕老婆的他,此時像一頭髮瘋的病牛,拍屁股打胯地罵騷娘們。五科娘也不示弱,對著罵:「你個龜孫,你瞅見老娘和人睡了?你個沒良心……。」罵著罵著就甩門而去。五科娘是不是真的鑽高粱地,一直是村裡的謎,但老人們講,那一年五科爹確確實實氣死了,五子登科的夢想成了永遠的遺憾,五科娘在大饑荒中仍然是虎背熊腰的體格。

六十年代,五科兄弟五個都已長大成人,大科已經三十來歲了,長得五大三粗,一臉絡腮鬍子,說話有些結巴,仗著有四個兄弟,動輒就與人鬥毆,在村裡落了個孬種的名聲,加上他娘的糗事,自然沒人給說媳婦。二科六十年代初的時候,從挖河工地跑了,後來在陝西落了戶。三科是個矮子,身高不足一米六,但腦袋好使,在生產隊里,總是偷奸耍滑,大家畏懼他家弟兄多,也都忍了。四科因為強姦了一個老寡婦,被送進了監獄。所以,村裡人的眼中,長相相對排場的五科或許是這一家的人頭。

八十年代,事實證明了村裡人的判斷,大科仍然光棍兒一條,三科打了幾年工從人販子手裡買了個外路媳婦,四科刑滿釋放後在家安生地過了幾年,又因為搶劫二進宮。五科娘已去世了十來年,五科的的確確成了這家的人頭,除了相貌還算整齊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五科是唯一一個明媒正娶娶上媳婦的,儘管他的媳婦是個滿臉麻子的小低個兒,畢竟還算是村裡人眼中的正常人家。

五科的媳婦除了長得丑,還有一個致命的毛病:不會生養。這使得五科這個強人一直糾結於心。

有一天,丑婆娘滿臉堆笑地湊到五科跟前耳語了幾句,之後,五科的臉上也笑逐顏開。後來,村裡人才知道,這兩口子做了一件絕戶事:村裡來了個躲計劃生育的外村婦女,孩子剛剛出生,躲在村子裡親戚家,五科兩口子聞訊到了,跟那婦女說,要麼把孩子給他倆抱養,要麼他們就去鄉里舉報,讓鄉里來人把大人都抓走結紮。那可憐的女人已經生了兩個閨女,就是為生兒子才躲到這兒來的,一聽結紮嚇昏了,投靠的親戚也不敢惹這對孬種,只好含著淚把孩子給了五科兩口子。

收養的孩子慢慢長大了,五科兩口子也都老了,他們就像掉了牙的老虎,在村裡踢騰不開了,家裡全靠女兒掙錢,收養的女兒長得漂亮,去南方打工,幹了幾年,就再也沒有音訊,聽說是嫁給了當地人。

進入新世紀之後,五科身體每況愈下,走不上幾步路,就悶得喘不過起來,丑婆娘身體雖好,也只能做點簡單的農活兒,畢竟歲數不饒人啊,村委會看到他家的日子過得恓惶,討論決定給他家辦理了低保,這樣一來,吃喝問題總算解決了,但五科臉上絲毫沒有輕鬆的跡象,丑婆娘也總是面色凝重,嘴裡絮絮叨叨地罵著「沒良心的野種」。

村裡人都說,五科家做了孽了。

作者簡介:李雲峰,筆名默默,生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教師,教育專著有《默默寫美文》《教育的理想與牽掛》《默默教語文》,校園散文集《守望花開》;鄉土散文《故鄉往事》,思辨散文《子夜聽風》,短篇小說集《浮生薄味》,中篇小說《流竄》;詩集《蹉跎流年》。作品約六十六萬字,也曾有幾篇拙作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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