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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希望在客廳掛一幅畫,畫上一頭牛,以香燭供如神靈

只有年底,走南闖北的弟兄們才能回來,約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這久別重逢的親熱,不僅源於同一祖先的血脈,更是源於當年生活的記憶。

只有年底,走南闖北的弟兄們才能回來,約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這久別重逢的親熱,不僅源於同一祖先的血脈,更是源於當年生活的記憶。

改革開放前的農村,是艱苦而快樂的,也是喧鬧而有趣的。近來央視所播的連續劇《初心》,大致勾勒出了當年的輪廓。荒唐的集體伙食團,可怕的餓死人,幸好我還沒有出生;集體生產,分糧吃飯,我雖很小,但勞動場景的熱鬧,爭斤奪兩的吵打,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不久便實行土地承包多勞多得,那些潛伏已久的私心,終於得到放縱而迅速膨脹起來,說得冠冕堂皇些,就是充分調動了老百姓的積極性。

比如集體挖得不深的地,挖得深了;鏟不到邊的草,鏟到邊了。時聞鄰里為地界爭吵,或為丟了瓜果而高聲罵山。農家肥要積,孩子在坡上隨意大小便,是要挨罵的;草皮要鏟,既讓地頭陽光充足,又可以漚作肥料。幺叔的田邊有我家的地,我家的田邊有幺叔的田。父親和幺叔來了個口頭協議:互不鏟坎,草用鐮割。其他人可不一定像他倆這麼「君子」,鏟垮田坎挖松地坡,常常搞得雞飛狗跳。

除了把目光盯在鄰家地界,父親們把更多的熱情用於改造山河。集體時未完成的農業學大寨,已初見成果:巨石在土炸藥的轟鳴中破裂,在石匠的鐵鎚下變成小塊,在抬兒的號子中砌成高坎。到這個時候,鄉親們以一家幾人的力量,不可能再把巨石化為小塊,但是可以在已有的基礎上,壘石填土,墾荒為地,改坡為坪,築地為田。

那時種田離不開牛。集體的牛分下來,不可能家家都有一頭。何況,一家四五口人,喂一頭牛,顯然人力不足;一頭牛犁那幾塊田,又顯得多餘。父親們就按彼此的信任,三五幾家共養一頭牛。規定一家喂幾天,其餘每家按人頭割草,每人每天幾斤;若不夠,主家割草補充。這很像幾個叔伯供養爺爺,老人輪流在某家住著,別的幾家按斤投糧。

我記得,最初幾個叔輩共一頭水牛。水牛力氣大,犁幾家二十多人的田也不在話下,雖然我聽父親私下抱怨,說有的人心太狠,牛累了還趕著犁,結果把那麼大一頭牛都累倒在田裡。現在想來,我們那地方坡高泉少,靠天吃飯。雨天要搶著耕田,幾家又輪著用牛,爭分奪秒,巴不得把牛趕得跑起來。父親犁田,常叫我去幫忙打雜,所以我見那頭牛喘著粗氣,很是可憐。父親自己也累,就不時停下來歇氣。如果離家很遠,我們還要把人吃的飯、牛吃的草,一塊兒送到田邊去。

有一回,堂兄(其實比我大不了多少,平時常在一起玩)來稱草。我見他的背簍里草並不多,可稱出來卻很重。心有疑慮,我就站在那裡,等他把草倒出來。他見我稱了重不走,猶豫地站在那裡不倒草。一般情況,大背簍除五斤皮,小背簍除三斤皮。沒有特殊情況,稱了草,用不著稱背簍。我說,快倒了草回家去呀。他慢吞吞地從背簍里取草。要是我,那麼小半背簍草,提起來就倒完了。他取完草,正要背起背簍,我上前一步,就看到背簍底下有一塊大石頭。他的臉一下子紅了。我嚴肅地說,你這麼做,既對不起人,更對不起牛啊!他連連說以後不這樣做了。我說,把石頭的重量減除,這回就算了,以後再這樣,別怪我告狀!後來我保守著他這個不光彩的秘密,一直還是好朋友。時隔多年,要是再與他話及此事,兄弟倆一定會哈哈大笑。遺憾的是,他前兩年,已患癌症去世。

我們的確是要對得起牛的。除了集體分的田,還要耕父親們自己造的生田。那頭水牛不知是累死了、老死了,還是病死了。記不得什麼時候,我們幾家又共一頭黃牛。黃牛的胃口小些,力氣也小些,原來的四家不得不減為三家。堂兄家人最多,後來又娶媳添丁,就自養一頭。共牛的家數少了,投的草也少了。即使自家負責喂的那十天半月,我也得割草。如果天氣好,放學後,我也牽出去放一會兒。我歷來膽小,先前那頭大水牛,我是萬不敢牽的。即使那頭黃牛,對我來說也是龐然大物。它走在我後面,三兩步就趕上來,似乎鼻子就頂著我的屁股,呼哧呼哧地喘氣。我趕緊快走,它也就被我拉著鼻子快走。那真是令人恐懼的事情——多年來,我常做夢,或被牛攔住去路,或被牛追著快跑。所以我寧可去坡上把草割回來,也不願牽著它去散步,儘管我對放牛充滿渴望。

輪到別家喂,按規定割草,萬不可缺斤少兩。春夏時節,百草豐茂,正是放牛或割草的好時光。可惜我怕牛,放牛總提心弔膽;割草呢,又容易過敏,渾身起疙瘩,癢得要命。為了種好莊稼多收糧食,父親們把田邊地頭的樹都砍掉,把坡坎鏟得血淋淋的。秋冬時節,割草的孩子多,再遠的荒坡也割得光禿禿的,連地果皮扎在泥中的小半截藤兒,都被扯起來剜掉;懸崖峭壁上就算有草,大人都沒法割,我們孩子也只能幹瞪眼。尤其是快過年了,大家都想著早點完成割草任務。一大群孩子,兄弟姐妹,侄兒侄女,組成割草大軍,像蝗蟲那樣飛來飛去。不過,孩子貪玩,多了更有耍勁。有草無草,免不了先來遊戲。男孩子打仗,姑娘家抓籽;大孩子釘叉叉(輸了的給草),小孩子過家家。眼看著太陽要下山,才急著去尋草。小的跑不快,在後面哭喊;找到草的,你爭我搶;先發現的被後來的搶割了,免不了又哭又罵,又打又鬧。然後哭的笑的,又浩浩蕩蕩收兵回營。不久,遠遠近近的院落,便又傳來大人的責罵——懶死幾個人,大半天割這麼點草,還不夠塞牙縫……還好意思回來?挨罵的不敢吭聲,沒挨罵的膽戰心驚。第二天走到了路,少了不關心或嘲笑一番,互相提醒玩心略有收斂,專心割草喂牛。

幸好大人們鑒於割草困難的實情,商定冬天可以枯草、干苕藤等充數,減少供鮮草。但看著牛兒艱難地咀嚼枯草,我總覺得對不起它。父親也愛牛,所以每次輪到喂,總要把牛舍打理好,給它身上梳得乾淨,還常喂鹽水。要知道,那幾年的鹽巴不多,又缺錢購買,人都捨不得多吃。從別人家牽牛回來時,父親總是一邊侍弄它,一邊埋怨它被喂瘦了,身上也髒兮兮的。說來也怪,在我家,牛繩斷了,它就往幺叔家跑;在幺叔家,牛繩斷了,它就往我家跑。在另外那家,它掙斷了牛繩,總往我們兩家跑。後來,共它的叔死了,嬸嫁了,兄打工了,乾脆就由我們兩家供它。直到幺叔不再種田,就由我們一家喂著。直到父親也不再種田,它才被賣走。沒有了牛,稻田開始荒蕪;老的老了,走的走了,家園開始荒涼。時代變遷,那些過去的生活方式,也許不會再回來。但我最希望的是——幾家共一頭牛如供一位長輩的情感,能夠代代相傳。因為兄弟姐妹能供好一頭牛,還不能贍養好父母雙親么?

而今,家父已逝。僅存的幾個叔嬸,分散已久的兄妹,以懷舊的心緒,在這年底短暫一聚。我堅信,每個曾經在故鄉生活過的,勞作過的,嬉戲過的,都會思念那裡的一牆一瓦,一田一地,一坡一坎,一草一木……可我更思念那頭牛。是它,耕種過我們家鄉的田地;是它,密切著我們親友的感情。我們應當思親及牛,愛牛如人。在這高樓林立的城市,我更希望在客廳掛一幅畫,畫上一頭牛,以香燭供如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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