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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武壯公祠內,一方宮廷蘇綉,感念一個世紀的輪迴

失落的童謠

笑看世事去如煙,感念恩德存如血。

古老的蘇綉,講述一個世紀的輪迴,

失落的童謠,訴說一個家族的興衰。

——題

老財主,有得七(吃),大蘿萆(卜)當成大豬爇(肉);

老財主,有得沖(穿),圍個大綬巾到六月六。……

總角幼年,我時常把這首童謠肆意地嚼在舌頭上,與小夥伴們大聲傳唱。由此,多次受到母親的嗔怪甚至謾罵。

如今,我輕巧巧地引用它,實則已是冒大不韙了,已然違背了母親的忌諱如深。據說,外公或溯源到他的祖輩,一世半輩里,庇佑著祖輩的蔭德,家業鼎興之時,曾契田三千,僱工百丁,甲第數十,可謂名噪一地,富甲一方,享用著錦衣玉食的奢足生活。

也難怪母親的良苦用心,她可不容許任何人對她娘家的聲譽,有任何揭短式的詆毀和嘲弄。歌謠里的「老財主」,指的就是我的外公。家道荒蕪時,甚至於把大蘿蔔當成了豬肉,在盛夏之際,腰間就系著一條麻布綬巾。或許,這確是他的真切縮影,是對豪門沒落子弟的嘲諷和毀譽。不諳世故的我,又怎知曉呢?後來,稍大一些,母親斷斷續續地將祖上的起起落落告訴了我,我自然成了家族聲名的捍衛者——再也不能容忍同伴們傳唱了。

原來,外公的家道自其幼時,就已從發達頓入窘迫,從繁昌跌入凋敝,富而後貧,甘盡苦來,盛極必衰罷。

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

我以為,即便是堅強不摧的蘆葦,也難以稽料風的方向,難以抗禦雨的力量,難以逃避冥冥中的人事多變與命途多舛。

追溯到八十年代初的那個清冷的早晨,噩耗陡至,悲從中來,我在睡意朦朧中聽到母親在瑟瑟低泣,原來,有人報信,老家唯一倖存的一處老宅,被火魔肆虐地吞噬了。趕回娘家,母親癱坐在尚有餘溫的柱礎上,嚎啕大哭。她痛心的,不僅是坍塌的老宅,而是大舅家一概化為灰燼的家什和口糧。就此,祖傳的物質財富和歷史遺迹,算是銷毀殆盡,走到了末路,生計從此窘迫,難以為繼了。

焚毀的老宅,是些許年來的最後的見證,曾經上演著外公並祖上的繁昌興盛和悲歡離合。據說,那僅是他家不到五分之一的一隅宅院,而其他居宅都在民國後和土改前,或人為拆毀、或失修坍塌,甚至由人侵佔。

尚存一袂緞面帳幔和一副虎頭蘭蝶幔帷,姑且稱之為宮廷織造《百子圖》蘇綉,雖蛀跡斑駁,老舊破敗,卻還泛現著百年前的奢華富麗。據口口相傳,此帳幔系清晚期西太后賞賜於重臣李鴻章,後李鴻章轉贈吳帥。或許,是我外公在府上做工,深得吳府內人的賞識,他完婚時,幸受此厚禮。可惜其時,夫婦倆身體皆有小恙,疑為宮廷異物,頗有邪氣,壓之箱底,不敢隨意懸掛。傳到我處,也是視如珍寶,束之高閣。

以前,我不時捧出賞玩,《百子圖》上的29個稚子,在詩畫般的花園雅苑裡,上演著一幅和和樂樂的民俗遊樂大戲。他們嬉戲於亭台樓榭中,遊樂在奇石怪樹間,或遊藝、或蹴鞠、或耍鬧,姿態各式,神態各異,玲瓏可愛。兩幅虎頭幔帷,從風情格調來看,幾乎是對稱的複製品——同樣的黃花綠葉,同樣的飛蝶戀花,同樣的枯石瘦蘭;藏青的底色,嫩綠鵝黃的花草和著斑斕如畫的蝴蝶,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可謂「天賜神香自悠遠,引來蝴蝶弄清風」。不知是怎樣乖巧的綉娘,用她的纖纖玉手,熬過多少青春光陰,綉入了多少靈巧心思,一絲一線,泣血織就。

笑看世事去如煙,感念恩德存如血。我的動議幸而得到了兄長們的應允和讚許,在2014年的世界遺產日,我們向縣文物局捐出了這袂蘇綉,或為百年輪迴的饋贈與感恩。我當然婉拒了他們的美意,沒有接受電視台的採訪。

不日前,我特地到城中路的東大街(舊稱),去仰懷先祖的貴人吳老帥,順顧下我家的這件祖傳古物,不知緣何,尚未陳列。

在武壯公祠的第三進「愴懷袍澤」廳,我留意到落款為「少荃李鴻章」的楹聯:

袍澤(澤)漸(漸)凋零,仗劍有誰憐我老;

鼓鼙太悲壯,登壇(壇)猶(猶)悔用公遲(遲)。

作為淮軍、北洋水師的創始人和統帥,直隸總督李中堂對老帥的敬重與悲憫,對時局的失望與痛惜,情郁於中,而溢於表。史料記載,吳帥於光緒十年閏五月病逝。大學士李鴻章疏請優恤,付史館立傳,准予立功(於)地方,建專祠,謚武壯。

吳長慶,廬江南鄉沙湖山人,官至浙江提督、廣東水師提督。年過半百就英年早逝,卻被世人尊為「老」帥,這無疑是對吳帥的莫大尊榮。我以為,平定太平軍,殄除捻軍,疏浚黑水河,平復朝宮叛亂,就是這四大豐功戰績,共同奏響了吳帥一生最華彩的樂章。

便是了,在青燈孤影之際,我們或會開啟那些簇新的或泛黃的記憶,回眸逝水流年裡,那些行將依稀的背影,拷貝在心底的膠片中。猶如,一個人,一段情,甚而,一棵老樹,一座庭院。

憾惜了,大舅家的老宅,在我的冥冥映象中,只是遺落了一些瓦礫般的碎片。

黃毛垂髫的時年,我甩開母親的束縛,費力地跨過那道光凈滑溜的青石門檻,快樂地越過廳堂,穿過陰氣逼人的迴廊,到堂屋裡與表哥姐們嬉戲玩耍。那巨大的門楣,當是鏤空漢白玉材質的,上面也不知刻著什麼吉祥語;那堂屋的壁牆,必定是全木質的,灰布爛層的,披著積年的油灰,一手摸上去,粘得滿手都是。

晚間,我曾駐足在那方約有百八十平米的天井院中,視線越過高高的廊檐,牽掛著一頂北斗星星。爾後,似乎有一陣罡子風旋進來了,噗通一下,我笨笨地摔在了光滑的青石板上。舅媽飛也似的趕上前,依依呀呀地,把我摟在懷裡,坐在那張藏青色的木椅上。我揣度,那張圈有弧形把手的座椅,可能為檀木甚至花梨木的。在淚眼兮兮里,我欣然耳聞,她們對於老宅,進行了重複性揭批式的仇怨和咒罵,喋喋不休地數落她的種種不是——那一干言語,大意是陰氣太大,潮氣太重,石板太滑,水井太險,水溝太臟。她們做張做勢的安撫以及對老宅的同仇敵愾,讓我很是滿足,很快就化悲為樂,心安理得了。可是,誰又憐惜,那些犯了錯的青石板們,曾經了多少崢嶸歲月和怎樣倥傯流光,久經俗世滄桑,歷練風刀霜劍。

老宅失火後,母親並大家又都紛紛自責和心寒起來,統共認為,老宅是有靈性的,她無辜受到了唾棄和損穢,理不應當,情何以堪。

嗯哼,可好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倒是幸災樂禍地想起了這個句子。

韶光易逝,覆水難收;泰極而否,物是人非。

無論老宅曾經了怎樣的榮光和繁盛,可在我心底,她留給我的,更多的是值得玩味的童趣。

譬如罷,小小的我在那蓬大大的草叢裡,可以幸運地捕捉到花樣的蝴蝶,裝在小瓶裡帶回家;在青石板的溝縫裡,偶爾還能逮捕到「蛇蟲」(蚯蚓),爾後,就在那孔荒廢的古井裡,垂釣蛤蟆或魚蝦。我自然是興緻盎然,趣味無限。但我終究在院落里遇到了「剋星」——要麼,就是掀開了石板,偶遇了超級碩大的蚯蚓,就如同寵養泰迪的,遭遇了藏獒,當然是難以駕馭的;要麼,就是蜷縮在石板牆壁里的蟲豸,兀地爬將出來了,揚起頭上的小角兒,昂首示威。《爾雅》說,「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罷了,那應該屬於蟲類了 ——通體呈絳紅色並有黃色環斑,在兩公分左右的,長有很多細長的「腳」,散發著噁心的騷味,被稱為「騷斑」和「多腳」的,忽溜一會、忽頓一會兒的,猥猥瑣瑣的。好在有比我膽大的表哥姐們的袒護,一般都會化險為夷、有驚無險的。受到驚嚇是無疑的了,而權當小客人嘛,表兄姐們的一概戰利品,都會客氣地讓我收入囊中,算是對我精神潰傷的一些補償和優待。於此,我還是很樂意去大舅家的,但母親向來又是謙遜周全的人,一般不經過非常盛情的邀請,是不會很輕易地帶我這個「老幺」回娘家的。

遺憾了,在我的記憶深處,只存留這麼一丁點印象。時今,在古鎮觀光時,端詳那些木式樓閣和鏤空花窗,還有光滑的石門檻和雅緻的天井院,我的腦海里還時常浮現出老宅的景象。懷想孩提時光,些許悵然,些許慨嘆,令人唏噓。

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依我看,外公家的沒落史就是一場悲情劇了——那些譽與毀,盛與衰,貴與賤,白駒過隙之際,如同鏡月水花,晨露暮光,煌煌然,戚戚然,一了百了,都一概沉寂了,在那首失落的童謠里。

「古今將相今何方?荒墳一堆草沒了!」紅樓里的這首好了歌,算是唱盡了人世間的滄桑變故和離情悲歌。

花花世界,芸芸浮生,還有幾人能夠洞透解味,刮骨療傷?

孜孜汲汲也罷,昏昏昭昭也罷。誰人知曉,那些曾經享用一世榮華的祖爺爺奶奶們,恰似一縷清風,也不知魂歸何處,安息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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