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終於還是死了
我的父親終於還是死了。
我的父親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常年以來,他不怎麼說話,表情也不多,或許是一直拿男人的身份要求自己的緣故,自我年幼時起也從沒展現過什麼憂傷或者焦慮。他就總是獨自坐在書房桌前寫寫畫畫,間或抬頭望望天上的月亮,接著又迅速地低下頭去,身子坐得很正,像在從容地等待著什麼的樣子。
父親就像這樣和他的抑鬱相處著,不卑不亢地,長久地這樣相處著。
後來我長大了,父親也老了,他的神色比年輕時泰然更甚,眉眼間甚至生出些孩子般的伶俐通透感。我一度以為,父親的抑鬱症也不過是心上的某種慢性病,就像相親得來的結婚對象一樣,可能偶爾令人生厭,可能偶爾磕磕絆絆,但最終一生相伴下來,也不過如此,不至於多麼的椎心泣血。
直到今天他自殺了。
其實他準備自殺這件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有一段時間。
那是去年秋天的時候,有一天他照舊在書桌前寫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輕聲叫著我的名字。
「小間兒,小間兒」,他叫到。
我原在卧室看一本新得來的書,聽到父親喚我,急忙答應,「哎,爸爸,怎麼了?」
父親說,「你來一下,我有些話要同你講。」
我下床穿上拖鞋,穿過客廳走到書房去,站在父親身邊,「怎麼了?爸爸」。
父親抬頭看看我,說,「我找到我最愛的顏色了」。
「什麼?」,我一時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他看我沒有聽懂,一點也沒有著急的樣子,拍拍旁邊的椅子讓我坐下來,說,「我是說,我找到我最愛的顏色了。」
「那天我坐在這裡看月亮,卻發現月亮有些反常,泛出些微微的,海浪一般的藍色來。我心裡有些疑惑,就眯著眼又仔細看了看,發現月亮確是變成了藍色。」
「那天之後我每天還看月亮,可月亮卻夜夜普通,再沒有泛出過那樣的水藍色來。」
「月亮變回了普通的月亮,可我對那海浪般的水藍色卻一直念念不忘,我心裡難過,我知道我找到我最愛的顏色了。」
我深知我的父親是一個敏感的人,卻沒想到他會專門叫我來說這種事情,我又覺得好笑,又有些惱他用這樣的小事來打擾我。
父親看我不置可否的樣子,正了正色,對我說,「我叫你過來就是想對你說,我準備去死了。」
「什麼?」,聽到這話我自然是吃了一驚,不知他如何看了月亮便要尋短見了。
他笑了笑,說,「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像那樣從心底里愉悅是什麼時候了,絕望太久,忽然看到那藍色,彷彿整個人都被照亮了一樣。可我深知那藍色此生也只能得一見,覺得哀傷,又想起接下來要過的日子,不免更是絕望。」
「所以我想,我人生的路走到這裡就差不多啦」,他用他幾十年從未變過的清澈堅定的眼神看著我,「今天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好讓你提前有些心理準備。但我想,你是我的女兒,你一定過得去。」
「好啦,快回卧室看你的書去吧,我也要接著寫字了」,說完這些話,他像個孩子一樣笑嘻嘻拉我起來,把我推出書房去。
「可真是太久了」,他又在我的身後沒頭沒尾地跟上這麼一句。
那天之後,我們兩人都沒有再提起過這事,時間只是依舊窈窕地走著。
起初我是有些擔心的,父親抑鬱這麼多年,我怕他真的自殺。可日子漸漸過去,他也沒有絲毫的異樣,我便也就漸漸放下心來。
「抑鬱嘛,還不是個慢性病,父親和它相處了這麼多年,不會因為這舊相識而死的。」
我這樣想。
終於今天,我的父親死了。
我下班回家,像往常一樣做好了飯,喊書房的父親出來吃飯,可他怎麼也不應聲,我便推門進去叫他。
父親確是死了,以站立的姿勢漂浮在房間的正中央,低著頭,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泰然表情。
我說,「你最終還是死了啊。」
他說,「是啊。」
我說,「至於嗎,不過是藍色,不過是抑鬱。」
他笑笑,說,「我的一生從沒有為任何事情愉悅過。」
我說,「以前不也沒找到這藍色嗎,還不是活著。」
他嘆息,「可是我現在看過了。」
牆上,是海浪一般的,粼粼的水藍色。
Nica.2017.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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